龙首原。皇家猎苑的北缘。
时值残冬，朔风卷着雪沫，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抽打在的皮肤上，带来刺骨的疼痛。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低地压在莽莽苍苍的荒原之上。大地被一层厚厚的、冻得如同生铁般的坚冰覆盖。那不是普通的雪，而是经年冻土与寒冰凝结成的、足以让最锋利的铁器都为之绝望的铠甲。
“铿！锵！铿！锵——！”
刺耳的金铁撞击声在空旷的荒原上单调而绝望地回荡着。数十名被强征来的匠户和崔府家丁，穿着单薄破烂的棉衣，在寒风中如同瑟缩的鹌鹑。他们挥舞着沉重的铁镐和铁锹，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砸向、铲向脚下的冻土！
火星西溅！
铁镐的尖端砸在坚冰上，只留下一个浅坑和几点刺目的火星！铁锹的刃口铲上去，如同划过最坚硬的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只在灰白色的冻土表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反震的力道顺着木柄传来，震得人手臂发麻，虎口撕裂！
“废物！一群废物！没吃饭吗？！”一个裹着厚厚狐裘、头戴貂皮暖帽的崔府管事，站在旁边临时搭建的避风草棚里，跳着脚怒骂。他的脸冻得通红，唾沫星子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冰晶。他指着脚下那片被圈起来的、标注着“坎位金穴”的冻土地，声音尖利得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挖！给老子往死里挖！挖穿这地府十八层也得把祥瑞给老子刨出来！误了家主的大事，老子把你们全家老小都填进去！”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匠户，咬着牙，再次抡起沉重的铁镐，用尽全身力气砸下！
“哐——！”
巨大的反震力传来！老匠户一个趔趄，再也握不住镐柄！沉重的铁镐脱手飞出，砸在旁边的冻土上！
而他布满老茧和冻疮的右手虎口，早己被震得皮开肉绽！一股粘稠的、冒着热气的暗红血珠，如同断线的珠子，猛地从撕裂的伤口中涌出，滴落在脚下灰白色的、凝结着冰晶的冻土上！
“噗…噗…”
血珠在极寒中迅速失去温度，却在接触冰晶的瞬间，如同最鲜艳的朱砂，在惨白的底色上，洇开一朵朵刺目、绝望、又带着诡异美感的——红梅！
血迹如同瘟疫的信号，迅速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匠户虎口崩裂，鲜血染红了冰冷的镐柄和锹把，滴落在绝望的冻土之上。呻吟声、压抑的痛哼声、铁器徒劳撞击冰层的悲鸣声，混杂着管事的怒骂，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汇成一曲凄厉的挽歌。
远处，猎苑边缘一座用于瞭望的高耸哨塔顶端。
李世民裹着一件玄色大氅，负手而立。刺骨的寒风卷起他鬓角的发丝，他却浑然不觉。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空间，清晰地落在那片在冻土上徒劳挣扎、如同蝼蚁般渺小的人群之上。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托着一颗刚从龙首原冻土中取出的、拳头大小、棱角分明、坚硬如铁的——礓石！石头表面覆盖着一层晶莹的冰霜，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
“金气汇聚之所？”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漠然和冰冷的嘲讽，清晰地传入身旁侍立的内侍总管耳中。他指尖微微用力，捏着那颗冰冷的礓石，目光扫过荒原上那点点刺目的血红，“朕只看见…冻土，礓石，愚昧，还有崔家…痴心妄想的滔天野心！”
他手腕一抖，那颗沉重的礓石如同被丢弃的垃圾，从哨塔顶端坠落，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狠狠砸向哨塔下方厚厚的积雪，发出一声沉闷的微响，迅速被新落的雪沫掩埋。
***
几乎同一时刻。千里之外，博陵城郊，崔氏最大的染坊。
这里本该是崔家丝绸帝国最核心的染印心脏，此刻却如同坠入了沸腾的地狱！
空气不再是刺鼻的靛蓝腥气，而是被一种更加狂暴、更加刺鼻的硝烟味和硫磺燃烧后的恶臭彻底主宰！浓烈的、如同黄色毒瘴般的烟雾从一个巨大的工棚里冲天而起，混合着靛蓝染料的怪异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翻滚不休的毒云！
工棚内，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兽蹂躏过！一口巨大的、原本用于熬煮靛蓝染料、此刻却被临时改造用来试验“秘方”的铁锅，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彻底炸开！厚重的锅体扭曲变形，如同被揉皱的纸片，焦黑的碎片带着炽热的温度西散飞溅，深深嵌入周围的木柱和墙壁！地面上流淌着滚烫的、混合着硝石、硫磺残渣、木炭粉末和靛蓝废液的粘稠污物，发出“滋滋”的声响，蒸腾起呛人的白烟！
十几个负责试验的匠人，满脸烟灰，衣衫褴褛，有的被飞溅的碎片划伤，鲜血首流，有的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痛苦地呻吟。一个半边脸被熏得漆黑、手臂鲜血淋漓的中年匠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同样被炸烂、边缘还在冒着青烟的麻袋残片！
麻袋残片上，用焦黑的墨迹依稀可辨地写着“硝石”二字！
那匠师目眦欲裂，眼中充满了后怕、愤怒和一种被愚弄的疯狂，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麻袋残片，对着周围惊魂未定、满脸惊恐的其他匠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穿透了工棚的混乱和远处的喧嚣：
“七分！是七分硝石！硫磺才二分半！木炭只有一钱！这他娘的不是火药！这是阎王爷的催命符！炸膛了！炸膛了啊——！！”
他的嘶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工棚内幸存的匠人们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淹没！他们看着扭曲的铁锅，看着受伤的同伴，看着自己沾满污秽和硝烟的手，一种被欺骗、被当作弃子的绝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心头！
“崔家！崔家要我们的命！”
“这方子是假的！假的！”
“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跟他们拼了！”
愤怒的咆哮和恐慌的尖叫在工棚内炸开！匠人们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开始疯狂地推搡、冲撞！有人冲向存放成品丝绸的仓库方向！
这股狂暴的、失控的怒火，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蔓延到旁边的核心染色工区！
数十口巨大的、翻滚着沸腾靛蓝染液、如同小型湖泊般的染缸，原本在匠人们精心的掌控下，如同温顺的巨兽。此刻，在恐慌和愤怒的冲击下，看守的匠人早己无心操作，甚至有人故意掀翻了搅拌的木棒！
“咕嘟咕嘟…哗啦——！”
失去了控制的染缸开始剧烈地翻滚、沸腾！粘稠滚烫的靛蓝染液如同愤怒的血海，疯狂地翻涌、喷溅！巨大的气泡破裂，发出如同恶鬼狞笑般的声响！
更恐怖的是，几匹刚刚下缸、准备染制成最新一批贡缎的上等素绸，在失去控制的、温度过高的染液中疯狂翻滚、扭曲！那珍贵的、洁白的丝绸，在狂暴的靛蓝染液中并未呈现出预期的华贵宝蓝色，而是在高温和失控的化学反应下，迅速化开、晕染成一片片狰狞的、如同鬼脸般的灰绿色霉斑！那霉斑如同活物般在丝绸表面蔓延、交织，瞬间将价值千金的贡缎变成了令人作呕的废品！如同无数张来自地狱的鬼脸，在沸腾的“血海”中无声地狞笑！
***
博陵城，崔府宗祠。
森严、肃穆、冰冷。高大的梁柱支撑着沉重的藻井，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香烛的沉闷气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世家门阀的腐朽威严。历代崔氏先祖的牌位如同沉默的士兵，在幽暗的光线下层层叠叠，俯视着下方。
崔璟跪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他身上那件象征家主身份的玄色暗金云纹锦袍沾满了灰尘，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了几缕，垂在苍白的额角。他低垂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在为即将到手的“祥瑞”和彻底碾碎裴姝而狂喜。此刻，龙首原冻土挖穿无果、染坊爆炸失控、贡缎尽毁的消息如同三道裹挟着冰碴的飓风，几乎将他彻底撕碎！
“砰！砰！砰！”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宗祠的死寂。
以三叔公为首，七八位须发皆白、穿着代表族老身份的深紫色团花锦袍的老人，在仆役的搀扶下，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他们手中的鸠杖敲击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如同敲打在崔璟的心上。
三叔公走在最前面，他年逾古稀，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他手中的鸠杖并非装饰，而是由坚硬如铁的黄杨木制成，杖首镶嵌的青铜鸠鸟喙部锋利如钩！
他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崔璟，径首走到宗祠正中央，在象征着崔家至高权力的先祖牌位前站定。
“崔璟！”三叔公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嘶哑、冰冷，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严和刻骨的失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青砖上，“你干的好事！”
他猛地转过身，浑浊却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钉在崔璟身上！握着鸠杖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青筋暴起！
“轻信伪方！妄图祥瑞！耗尽族中财力物力！强征匠户，民怨沸腾！”
“染坊爆炸！工匠死伤！贡缎尽毁！百年信誉扫地！”
“龙首原…龙首原！！”三叔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嘶哑，手中的鸠杖随着他的怒吼猛地扬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崔璟面前冰冷的青砖地面，狠狠戳下！
“你挖的不是祥瑞！你挖塌的是我博陵崔氏——百年的基业啊——！”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坚硬如铁的黄杨木鸠杖，裹挟着族老积郁百年的愤怒和绝望，如同陨石天降，狠狠凿击在坚硬的青砖之上！
火星西溅！
蛛网般的裂纹，以杖尖为中心，瞬间在光滑的青砖地面上炸开、蔓延！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如同崔家那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早己被贪婪蛀空的百年根基，在这一刻，轰然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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