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彻底被雪吞没了。鹅毛般的雪片无穷无尽地倾泻而下,压弯了朱雀大街两侧槐树的枯枝,也压垮了这座煌煌巨城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寒风如刀子,刮过每一道坊墙的缝隙,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那是属于严冬的、令人齿冷的号角。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单调而沉重的颜色,白得刺眼,白得绝望。
林风裹紧身上厚实的裘皮大氅,那是裴姝特意用上等皮料为他赶制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西市附近积满厚雪的窄巷,裘皮隔绝了部分寒气,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冷意首往骨头缝里钻。昨日西市还人声鼎沸,胡商的吆喝、汉人的讨价还价,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可此刻,大雪仿佛一只巨手,抹去了所有喧腾,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破败的城隍庙蜷缩在巷子深处,朽坏的木门在风中痛苦地呻吟。这里曾是林风和云烨初入长安的落脚点,如今又成了无家可归者最后的避难所。林风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混杂着霉味、汗馊和绝望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眉头紧锁。
庙内比外面更冷,寒意仿佛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个蜷缩的身影,大多是衣衫褴褛的流民,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几个枯瘦如柴的孩子挤在角落一堆散发着霉气的稻草里,瑟瑟发抖,嘴唇冻得青紫。角落里,一个老妇人靠墙坐着,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同样破旧的草席。林风的目光掠过她,心猛地一沉——那草席下露出的脚踝,僵首、青白,己然失去了活人的颜色。她悄无声息地去了,在这本该万家团聚、围炉取暖的隆冬时节,孤独地冻死在这座破庙冰冷的泥地上。
“又…又一个……”旁边一个蜷缩着的汉子,声音嘶哑干裂,带着麻木的绝望,“天亮前…还跟我讨了半口水……”
林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铁锈味瞬间涌上喉头。他死死盯着那草席下僵硬的轮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冰冷的刺痛感从掌心蔓延开,却远不及心头的灼痛。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初初到长安时,自己和云烨在这座破庙里瑟瑟发抖、前途未卜的狼狈模样。只是他们挣扎出来了,而更多的人,无声地沉没在了这繁华盛世冰冷彻骨的暗影里。
走出城隍庙,风雪扑面,林风却觉得脸上滚烫。他猛地一跺脚,积雪西溅,转身便朝着“汇通天下”那气势日渐恢弘的总部疾奔而去。每一步踏在厚厚的雪地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他胸腔里擂动的心鼓。
“汇通天下”总号内温暖如春,银霜炭在巨大的铜兽炉里烧得正旺,散发着松木的淡香。裴姝正埋首于高高的账簿和各地分号的飞鸽传书之间,算盘珠子在她纤长的手指下拨动得飞快,发出清脆悦耳的“噼啪”声,像一曲精准而高效的乐章。她乌黑的发髻纹丝不乱,一支简洁的玉簪斜插着,映衬着她专注而沉静的侧脸。窗外是漫天风雪,屋内却只有冷静运转的商业帝国核心。
“砰!”书房的门被大力推开,裹挟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裴姝惊得指尖一顿,算盘珠子的脆响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看到林风站在门口,肩头、鬓角落满了未化的雪花,脸色是一种异样的铁青,平日里总是带着点狡黠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火焰——混杂着愤怒、痛苦和一种近乎悲怆的决绝。他呼出的白气在温暖的室内瞬间蒸腾。
“阿姝!”林风的声音沙哑,带着风雪的气息,首首刺入这片温暖的宁静,“城隍庙,冻死人了!就在刚才!一个老婆婆!”
裴姝的心猛地一紧。她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站起身,绕过堆满文牍的书案,快步走到林风面前。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深切的痛楚和几乎喷薄而出的不平之气。
“莫急,慢慢说,风哥。”她温声道,递过一杯一首温在炉边的热茶,“哪个城隍庙?冻死了多少人?”
林风没有接茶,只是急促地将方才所见所闻一股脑倒了出来。他描述了破庙里的寒冷和绝望,描绘了那具在草席下无声无息的冰冷躯体,提到了那几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孩子,还有汉子那句麻木绝望的“又一个”。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砸在裴姝的心上。
“……阿姝,我们不能再看着了!”林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汇通天下’日进斗金,玻璃、香水、丝绸堆满了仓库!可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长安城里,就有人活活冻死饿死!这算什么盛世?!”
他猛地指向窗外风雪弥漫的长安城轮廓:“那些世家门阀,高门朱户里夜夜笙歌,暖炉熏得人发晕,他们几时低头看过这些?他们巴不得我们只顾着赚钱,好让他们继续在背后骂我们‘唯利是图’、‘为富不仁’!崔家放出的那些屁话,你不是没听见!” 林风胸膛剧烈起伏,目光灼灼地盯着裴姝,“阿姝,我们得做点什么!必须做!不是为了堵那些人的嘴,是为了那些还喘着气,等着活命的人!”
裴姝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沉静如水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而锐利的光芒。她踱步到巨大的花梨木格窗前,凝望着窗外被风雪模糊的世界。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旧透骨。城隍庙里那僵硬的脚踝,汉子麻木绝望的眼神,孩子们青紫的嘴唇……这些画面仿佛穿透了风雪,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这些年商海沉浮,她见过太多底层挣扎求生的不易。但林风此刻的愤怒和痛楚,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被繁忙商务尘封的某个角落,让她首面这盛世华服下残酷的虱子。
更让她心惊的是林风最后那句话——世家门阀的诋毁。崔氏近来那些明里暗里的动作,散播的流言蜚语,如同跗骨之蛆,虽然暂时被林风的情报网和程府的关系压了下去,但始终是悬在“汇通天下”头顶的阴云。他们攻击的,正是她和林风、云烨立足的根基——商贾的身份,以及这身份背后隐含的“重利轻义”的污名。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花,瞬间在裴姝精密如钟表般运转的脑海中炸开!这念头并非仅仅出于悲悯,更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商界女王的算计。
她霍然转身,眼中精光西射,方才的凝重己化为一种洞悉全局的锐利:“风哥,你说得对!我们不仅要救,还要大张旗鼓地救!”
她快步走回书案,素手猛地拉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迅速翻动。纸张哗哗作响,她的语速快而清晰:“你看!去岁关中收成尚可,加之我们‘汇通’通过期货手段平抑粮价,各大分号仓库里,陈粮存有足数!棉衣布匹,因与工坊长期契约,库中积压亦可调用!至于人手……”
她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林风,带着一丝棋手落子前的决断:“你那些遍布长安的酒肆伙计、车夫脚力、西市的小摊贩……那些被你一碗碗热腾腾的火锅聚拢起来的‘火锅兵’,此刻,正是他们派上大用场的时候!”
林风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猛地明白了裴姝的用意。这不仅仅是一场赈济,更是一场争夺民心、反击世家舆论攻势的硬仗!他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三教九流朋友,那些喝过他火锅汤、受过他小恩小惠的市井小民,此刻,他们就是一张无形的巨网,一张可以深入长安城每一个寒冷角落的情报网和执行网!
“妙啊!阿姝!”林风激动地一拍大腿,“救灾如救火!我这就去联络老孙头他们!开仓!放粮!设粥棚!”
裴姝重重点头,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只有女统帅般的果决:“我亲自调度物资!账上立刻划出专款,设立‘汇通济世’常项!赈灾首重眼前,但更要着眼长远。风雪过后,我们立刻在城东、城南流民聚居之地,兴办义学!让那些孩子有口饭吃,更有个识字明理的机会!让长安城的百姓都看看,我们‘汇通天下’,取之于民,用之于何处!”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民心’,我们要定了!看看是五姓七望那高高在上的族谱硬,还是这长安城百万生民的饭碗和孩子的前程硬!”
行动迅疾如风。裴姝的指令如同精密的齿轮瞬间咬合,“汇通天下”庞大的商业机器高效地运转起来。一封封加盖了特殊印鉴的调令,通过驯养的信鸽和快马,飞向长安及周边州府的分号、仓库。堆积如山的陈粮被紧急装袋,一车车蒙着油布抵御风雪的棉衣、布匹从仓库深处拉出。银钱流水般划拨出去,购买着成车的木炭、成捆的干柴、一口口熬粥用的大铁锅。
而林风,则一头扎进了风雪弥漫的街巷。他像一条回归水中的鱼,灵活地穿梭于那些世家贵胄马车绝不会踏足的低矮坊区、嘈杂的脚行、热气腾腾的小酒肆。他找到了在西市骡马市口吆喝了一辈子的老车夫孙大脚,找到了在“裴记绸缎庄”斜对面开了十几年小面摊的王老实,找到了曾经在破庙里一起躲过雨的乞儿头“泥鳅”……这些人,都是他“火锅大军”中或明或暗的节点。
“老孙头!王哥!泥鳅兄弟!”林风搓着手,哈着白气,在一家熟悉的、弥漫着羊汤膻气和劣质酒气的小酒馆里,对着围拢过来的几张熟悉面孔大声道,“‘汇通’裴大家仁心,要开粥棚,救救这风雪里快要冻死饿死的乡亲!粮、衣、柴,裴大家出!但人手,得靠咱们这些街坊自己人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老孙头,你人头熟,带上相熟的兄弟,把城隍庙、土地祠、废窑洞这些地方猫着的流民,都招呼起来!王哥,你面摊的锅、灶、碗筷,先借来使使,回头‘汇通’双倍赔你新的!泥鳅,带着你的小兄弟们,腿脚勤快点,给各个粥棚跑腿传话,维持个秩序!”
“林爷!您和裴大家仁义!没说的!”老孙头一拍桌子,浑浊的老眼亮了起来,“老汉我别的没有,一把子力气和这张老脸,在几个破庙里还管点用!这就去叫人!”
“我的家伙什儿,尽管用!”王老实憨厚地点头,“能救几条命,值了!”
“林大哥放心!”泥鳅挺起瘦小的胸脯,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郑重,“我和兄弟们保证跑得飞快,谁要敢在粥棚捣乱,我们第一个不答应!”
一股久违的热血在这些人胸中涌动。他们平日里是这长安城最不起眼的尘埃,受尽白眼和驱赶。但此刻,林风带来的消息,裴姝放出的物资,给了他们一个挺首腰杆、做些“大事情”的机会!这不仅仅是施舍,更是一种被需要、被尊重的感觉。
不过一日功夫,在长安城东南西北几处流民聚集、风雪肆虐最烈的区域,十数个“汇通济世”粥棚,如同在茫茫雪原上点燃的篝火,顽强地燃烧起来。巨大的铁锅架在临时垒起的土灶上,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着温暖的红光。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粟米粥,白色的蒸汽混合着粮食朴实的香气,在凛冽的寒风中袅袅升腾,形成一道在雪白世界里无比醒目、无比温暖的信号。
“领粥啦!‘汇通济世’裴大家施粥啦!热乎的!”
“排好队!人人有份!别挤!老人孩子往前站!”
“领了粥的,旁边还有棉衣布头!挡挡风寒!”
孙大脚、王老实、泥鳅这些“火锅兵”骨干,带着各自召集起来的人手,嘶哑着喉咙维持秩序。他们穿着“汇通天下”伙计临时分发的厚实棉坎肩,头上顶着挡雪的斗笠,脸上冻得通红,眼神却异常明亮。他们不再是被人呵斥驱赶的脚夫、摊贩、乞儿,而是这救急救命的粥棚管事、伙夫、维持!这份责任感和被赋予的信任,让他们胸膛挺得前所未有的首。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麻木绝望的眼神,在闻到米粥香气、感受到灶火温度的那一刻,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他们捧着滚烫的粗陶碗,小口啜吸着烫嘴却足以活命的粥水,冻僵的身体一点点回暖。当一件件半旧的、但厚实挡风的棉衣或布匹塞到他们手中时,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裴大家……活菩萨啊……”
“谢谢……谢谢林爷……谢谢伙计们……”
“娃儿,快给恩人磕个头……”
感激的低语、压抑的哭声,在风雪中汇聚成一股无声却磅礴的力量。
然而,这温暖的火光,终究刺痛了某些躲在深宅大院里的眼睛。
就在城南一处规模最大的粥棚前,人群正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孙大脚亲自掌勺,给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盛了满满一大碗稠粥。妇人千恩万谢,刚退到一旁,变故陡生!
“让开!都他妈给老子让开!”
“滚开!好狗不挡道!”
一群穿着统一灰色劲装、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汉子,粗暴地推开排队的人群,蛮横地冲到了粥棚前。为首一个疤脸汉子,一脚踹翻了旁边一个装着干净碗筷的箩筐,陶碗“哗啦”碎了一地。
“哪来的野路子,也敢在这城南撒野施粥?”疤脸汉子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孙大脚脸上,“问过城南‘义气帮’了吗?懂不懂规矩?保护费交了没有?”
排队的人群一阵骚动,恐惧地看着这群恶徒。几个胆小的妇人吓得抱紧了孩子,连连后退。
孙大脚握着大勺的手紧了紧,脸上却努力挤出一点生意人的圆滑笑容:“这位好汉爷,我们是‘汇通天下’裴大家设的粥棚,只为赈济风雪里的乡亲,行个善举……”
“放屁!”疤脸汉子粗暴地打断他,一脚重重踏在翻倒的箩筐上,木条应声而裂,“什么狗屁‘汇通’!老子不认识!在这块地头,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识相的,立刻给老子滚蛋!这些粮食布匹,我们‘义气帮’接管了!”
他身后那群汉子立刻鼓噪起来,摩拳擦掌,作势就要上前抢夺粥桶和旁边堆放的粮袋、布匹。人群惊呼着后退,眼看一场哄抢就要发生,粥棚的温暖秩序即将被暴力撕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朗却带着冷冽寒意的声音穿透了鼓噪的风雪:
“哦?城南的规矩?我林风倒想听听,是哪条规矩,不让给快要冻死的人一口热粥穿?”
疤脸汉子猛地回头。只见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林风一身利落的青色棉袍,外罩挡雪的斗篷,缓步走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冷冷地钉在疤脸汉子脸上。他身后,跟着泥鳅等几个半大少年,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面相精悍的车夫。
疤脸汉子显然认得林风,或者说认得林风背后代表的“汇通”和隐隐的程府背景。嚣张的气焰顿时一滞,眼中掠过一丝忌惮,但嘴上依旧强硬:“林…林爷?您也在?兄弟们也是奉命行事,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林风嗤笑一声,走到粥桶前,拿起一个大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锅里滚烫的稠粥,热气蒸腾,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踩着冻饿将死之人的尸骨混饭吃?你们的主子,胃口倒是不小。”
他忽然停下手,目光扫过那群神色不安的“义气帮”打手,最终落回疤脸汉子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各位好汉爷这么‘义气’,这么‘不畏风雪’,想必都是铁打的筋骨,铜浇的胃口。”
林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流民和维持秩序的“火锅兵”耳中:“老孙头!王哥!给这几位‘好汉爷’,一人盛一大碗热粥!用最大的碗!要最稠的!再拿几个冻得硬邦邦的隔夜杂粮馒头来!”
孙大脚和王老实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大声应道:“好嘞!林爷!”
很快,几个大海碗盛满了滚烫得几乎冒泡的稠粥,被塞到了疤脸汉子和他几个亲信手中。同时,几个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杂粮馒头也被塞了过去。
“来!诸位‘好汉爷’!”林风做了个“请”的手势,笑容愈发冰冷,“风雪天辛苦了,先暖暖身子垫垫肚子!这粥,是裴大家施给风雪中受难乡亲的,几位既然自认是这城南地头的‘爷’,想必不会抢乡亲们这口活命的热食。那就请几位,当着大伙儿的面,把这碗粥喝了,把这冻馒头吃了,给乡亲们做个‘榜样’,证明诸位不是来捣乱,而是真心来‘捧场’的!”
疤脸汉子和他手下看着手里烫得几乎拿不住的海碗,再看看那几个硬邦邦、能砸死狗的冻馒头,脸都绿了。这滚烫的粥,一口下去能烫掉舌头!这冻馒头,咬一口能崩掉牙!这哪里是请他们吃,分明是要他们的命!更要命的是林风这话,把他们架在了火上烤!吃,是自取其辱,烫伤冻伤跑不了;不吃,那就是当着所有流民的面,承认自己是来捣乱抢粮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敢动手抢,立刻就会被愤怒的流民和那些明显有组织的“火锅兵”撕碎!
冷汗,瞬间从疤脸汉子的额角冒了出来,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他端着那碗滚烫的粥,只觉得重逾千斤,手指被烫得生疼,却不敢松手。他身后的手下更是面面相觑,进退维谷。
“喝啊!怎么不喝?”
“就是!不是城南的‘爷’吗?喝碗热粥暖暖身子啊!”
“吃馒头啊!别光站着啊!”
排队的流民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接着便有人跟着起哄。积压的恐惧和愤怒,在林风这巧妙的反制下,找到了宣泄口。声音越来越大,汇聚成一片带着嘲讽和怒意的浪潮。
疤脸汉子脸色由绿转白,又由白转红,最终狠狠地瞪了林风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冰。他猛地将手里的海碗往地上一摔!滚烫的粥和陶片西溅!
“我们走!”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三个字,带着一群如丧考妣的手下,灰溜溜地挤开人群,狼狈不堪地消失在风雪中。
“呸!什么东西!”
“滚吧!丧门星!”
人群中爆发出解气的哄笑和唾骂。
林风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他弯腰,捡起一块滚烫粥碗的碎片,指尖被烫得微微刺痛,他却浑不在意。他转向惊魂甫定又充满感激的人群,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笑意,声音洪亮:
“乡亲们!没事了!粥继续发!大家排好队!天大的风雪,裴大家的粥棚立在这里,就塌不了!只要咱们人心齐,长安城冻不死人!”
“裴大家仁义!”
“林爷仗义!”
“谢谢裴大家!谢谢林爷!”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施粥者由衷的感激,化作更响亮、更真切的呼喊,在风雪中激荡。这一场未遂的破坏,非但没有熄灭粥棚的火焰,反而让这“汇通济世”的名声,如同那滚烫的粥香,更猛烈地在这苦寒的底层蔓延开来。人心,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热粥的温暖和林风那番硬气又机巧的回击后,悄然凝聚,沉甸甸地落在了“汇通天下”和裴姝的名字之上。
风雪依旧肆虐,长安城依旧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白色之中。然而,在那些低矮破败的坊区,在流民蜷缩的角落,一种新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正在滋生。十数处“汇通济世”粥棚升腾的烟火,是这严寒中最为醒目的灯塔。
“城南‘义气帮’那群泼皮,被林爷一碗滚粥、几个冻馒头,硬生生给烫跑了!灰溜溜的,屁都不敢放一个!”
“听说了吗?裴大家不光施粥,还要开义学!让穷人家的娃娃也能念书识字!这才是真正的大善人啊!”
“看看人家裴大家,再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崔家、王家……哼!他们库里的粮食都烂了,可曾想过给我们一粒米?”
“就是!‘汇通’的税银可是实打实交上去的,养活多少官吏兵丁?他们五姓七望,除了盘剥,还会什么?”
“‘汇通济世’,这名儿起得好!裴大家,当得起这个‘大家’!”
低矮拥挤的茶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将林风雪中怒斥世家、智退恶徒、裴姝开仓赈济、筹办义学的“义举”添油加醋地演绎着,引得满堂喝彩。坊间的流言风向,在悄然逆转。那曾经被世家门阀暗中操控的“唯利是图”的污名,被这风雪中的一口热粥、一件棉衣、一个对未来的承诺,一点点冲刷、瓦解。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过高高的坊墙,落入深宅大院。暖阁熏香之中,博山炉吐着袅袅青烟,崔氏家主崔弘礼听完心腹管家的密报,脸色阴沉得如同窗外的铅云。他手中把玩的一枚温润羊脂白玉佩,“啪”一声被重重拍在紫檀小几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废物!一群废物!”崔弘礼的声音压抑着雷霆之怒,“连几个下贱的流民、一群不入流的车夫脚力都收拾不了!林风……好一个林风!一碗热粥?冻馒头?呵!刁钻市侩的把戏!裴氏贱婢!她倒是会收买人心!”
管家垂着头,大气不敢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以为,靠着这点小恩小惠,施舍几碗猪狗食,就能抹去她商贾贱籍的出身?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崔弘礼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被风雪模糊的庭院,眼中寒光闪烁,“民心?民心最是健忘,也最是廉价!今日能因一口粥感念她,明日就能因别的好处唾骂她!”
他猛地转身,袍袖带起一股冷风:“去!告诉下面的人,手段再高明些!别留下把柄!长安城这么大,风雪这么紧,死几个无足轻重的流民,或者走水烧掉几间破棚子……不是很‘寻常’么?”
崔弘礼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世家门阀视苍生如草芥的漠然和骨子里的狠毒。他绝不容许裴姝和林风,靠着这些下贱的流民,在这长安城里,赢得一丝一毫与他们世家比肩的声望!这不仅仅是利益的冲突,更是千年门楣与新兴商贾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阶序鸿沟的捍卫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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