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亲王府西偏院,那间弥漫着药味与松烟墨香的静室,仿佛被时间刻意拉长了刻度。每一寸光影的挪移都显得格外滞重,每一缕空气的流动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砚之靠在叠高的锦枕上,脸色依旧苍白,如同被水反复漂洗过的旧宣。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却不再涣散如蒙尘的琉璃。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目光沉静地落在床榻旁临时安置的一张紫檀小几上。
几上铺着一张素白的书宣。纸边压着一方古朴的玄色松烟墨砚,砚堂里盛着新研的墨汁,乌沉沉的,泛着冷硬的光泽。旁边搁着一支细管狼毫,笔尖。
他的左手,那只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手,正极其缓慢地抬起。动作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笨拙和试探。五指张开,又微微蜷缩,像是在适应这具身体新的重心和支点。指尖带着病后特有的苍白和凉意,一点点靠近那支细长的笔管。
萧明昭坐在离榻几步远的绣墩上,手里捧着一卷摊开的书册,眼神却根本没有落在字上。她的全部心神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系在那只缓慢移动的左手上。呼吸不自觉地屏住,连翻动书页的指尖都僵硬地停在半空。
终于,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同样冰凉的笔杆。
谢砚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摸索着,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握点。他惯用右手,执笔的姿势早己刻入骨髓。此刻换到左手,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显得异常陌生和艰难。笔杆在他指间笨拙地滑动,几次差点脱手。
他抿紧了唇线,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那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与某种无形之物角力的专注。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无声渗出。
终于,他勉强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了笔管的后端。位置极其别扭,整个手腕和手臂都呈现出一种僵首、不自然的姿态。那支轻盈的狼毫,在他此刻的左手中,却仿佛重逾千斤。
笔尖悬停在雪白的宣纸上方,微微颤抖着,一滴的墨汁在毫尖凝聚,摇摇欲坠。
萧明昭的心也跟着那颤抖的笔尖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她想开口提醒他别急,想告诉他慢慢来,甚至想冲过去帮他稳住那只手……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焦灼。
谢砚之的目光死死锁住纸面的一点。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手臂不受控制的微颤。然后,手腕极其僵硬地向下压去——
笔尖终于触到了纸面!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钝刀划过粗布的声响。
没有预想中流畅的墨线。那饱蘸浓墨的笔尖,如同陷入泥沼般,在光滑的宣纸上猛地一顿!随即,失控地横向拖拽开去!浓黑的墨汁瞬间在纸面洇开一大团丑陋的、边缘毛糙的墨渍!像一块突兀的、肮脏的污迹,狠狠砸在素白的背景上!
笔杆脱手而出,“啪嗒”一声掉落在几案上,溅起几点墨星,滚落到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
谢砚之猛地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牵扯到右肩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那只刚刚执笔的左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五指微微痉挛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空气凝固了。
只有他压抑着痛楚的沉重呼吸声,和那团刺目的墨污,无声地嘲笑着刚才那笨拙的尝试。
萧明昭猛地站起身!绣墩被她带得向后挪了半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几步冲到榻边,想伸手去碰他那只痉挛的手,却又在咫尺之遥猛地顿住,指尖微微颤抖。
“砚之……” 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别……别急……慢慢来……孙太医说了,这需要时间……”
谢砚之没有睁眼。他紧咬着下唇,一丝鲜红从齿缝间渗出,沿着苍白的下颌滑落。那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挫败和愤怒,如同黑色的岩浆在他体内奔涌,却被那具残破的躯壳死死禁锢,只能化作更深的自我厌弃。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钉在那团墨污上。那只垂落的左手,骤然紧握成拳!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虬结!
“拿……开!” 他嘶哑地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把那……脏东西……拿开!”
萧明昭被他眼中那近乎毁灭的戾气惊得心头一颤。她不敢迟疑,慌忙伸手,几乎是带着点狼狈地将那张被玷污的宣纸一把抓起,胡乱地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带着墨汁特有粘腻感的触觉,让她心头也跟着一阵发冷发堵。
“好……好……拿开了……都拿开了……” 她语无伦次地安抚着,将那团废纸死死攥在身后,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刚才那令人心碎的一幕。
谢砚之重重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他不再看那空了的几案,目光空洞地投向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图案刻进眼底。那只紧握的左手,过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颓然,松开了力道,无力地摊开在锦被上。
静室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萧明昭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谢砚之再次陷入了昏睡。或许是刚才那番徒劳的挣扎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他的睡颜显得格外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脆弱。只是那紧锁的眉头,依旧泄露着深藏的痛苦。
萧明昭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里无意识地揉捏着那团被墨汁浸透的废纸。纸团早己被她揉得不成样子,墨迹染黑了她的指尖,也染上了她素色的衣袖。
她看着榻上沉睡的人,看着他被厚厚棉纱包裹、了无生气的右肩,看着他那只即使沉睡也微微蜷缩着的左手……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她能做什么?
她除了守在这里,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挣扎,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那堵名为“残缺”的高墙,头破血流……她还能做什么?
那些账本……那些枯燥冰冷的数字……她连看都看不明白,更遑论去帮他分担什么。她引以为傲的“混世魔王”手段,在这样沉重而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郡主……” 翠儿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药好了。”
萧明昭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将手里那团污秽的纸团狠狠塞进袖袋深处,仿佛要连同那份无力感也一起埋葬。她站起身,接过药碗。
药汁浓黑,散发着刺鼻的苦涩气味。
她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坐下。谢砚之似乎被药味惊扰,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神初时有些迷茫,随即聚焦,落在她手中的药碗上,又移向她沾着墨渍的指尖和衣袖,最后定格在她强作镇定却难掩疲惫的脸上。
那目光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萧明昭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喝药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用银匙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谢砚之没有像往常那样顺从地张口。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怎么了?烫吗?” 萧明昭有些不安地问。
他沉默着,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在自己那只摊在锦被上的左手上。五指微微动了动,指尖蜷缩了一下。
萧明昭的心猛地一跳。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你……” 她喉咙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想……自己喝?”
谢砚之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祈求,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空气再次凝滞。
萧明昭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抖。碗里浓黑的药汁晃动着,映出她苍白而挣扎的脸。让他自己喝?用那只连笔都握不稳的左手?那滚烫的药汁……万一泼洒出来,烫伤他怎么办?万一他再次受挫……
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可当她撞上他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睛时,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那平静之下,是万丈深渊般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沉重,将手中的药碗,小心翼翼地、稳稳地,放到了他摊开的左手掌心旁边。
碗底接触紫檀小几,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谢砚之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碗近在咫尺的药汁上。他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五指张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笨拙,试图去握住那温热的碗壁。
指尖颤抖着,几次滑过光滑的瓷面。每一次滑脱,都让萧明昭的心跟着狠狠一抽。
终于,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以一种极其别扭的角度,勉强扣住了碗沿。碗身微微倾斜,浓黑的药汁晃动着,几乎要泼洒出来!
萧明昭的呼吸瞬间停止!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扶,却又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碗壁的刹那,猛地僵住!硬生生地将手收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能帮!
这是他选择的战场!这是他必须独自面对的炼狱!
谢砚之的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紧抿着唇,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那只颤抖的左手,试图将碗端稳。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牵扯着右肩的伤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的脸色更加惨白。
他尝试着将碗往唇边送。动作僵硬而缓慢,如同生锈的机械。碗沿颤抖着,终于触碰到了他干裂的唇瓣。
然后,他尝试着低头。
就在他低头的那一刹那,那只本就颤抖不稳的左手,因为重心和角度的骤然变化,猛地一滑!
“哗啦——!”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浓黑滚烫的药汁泼洒而出!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素色寝衣!碎裂的瓷片溅落在锦被和地毯上!
“啊!” 萧明昭失声惊叫,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扑上去!滚烫的药汁溅在她手背上,带来一阵灼痛,她却浑然不觉!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拂开那些沾在他身上的滚烫药汁和碎瓷!
“别动!” 谢砚之嘶哑地低吼一声,猛地抬起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死死抓住了她慌乱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萧明昭被他吼得浑身一僵,愕然抬头。
只见谢砚之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滔天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怒火和屈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风暴中心,是那泼洒在他身上、狼狈不堪的药渍,是散落一地的碎瓷,更是他自己那只……连一碗药都端不住的、废物的左手!
他死死抓着她的手腕,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惊惶失措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依赖,只有一种被彻底剥开、赤裸裸暴露在日光下的、血淋淋的羞愤和暴戾!
“滚……出去!” 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的冰渣,“都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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