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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场现形记: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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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流初露锋芒 座师暗起杀心

省规划院的办公楼下有两株老槐树,据说还是前清巡抚衙门的旧物。

沈砚青报到那天,槐花正落得纷纷扬扬,沾了他一肩的白。

人事科的老张眯眼打量这位新同事;

熨帖的白衬衫袖口露出半截手表,是学生时代攒钱买的旧款西铁城,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了光,倒不像来混机关的,更像刚从实验室走出来的研究员。

“小沈是清华的高材生吧?”

老张递过签到本,笔尖在“城市规划研究所”那一行顿了顿,“魏院长特意交代过,让你首接接手城南湿地那个项目。”

沈砚青接过笔,指尖因常年握绘图笔而带着薄茧。

他在清华大学读了七年规划,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湿地生态保护与城市发展的平衡,导师曾拍着他的肩说:

“这行当,既要懂图纸,更要懂土地里长出来的道理。”

此刻听到“城南湿地”西个字,镜片后的眼睛更亮了些:

“谢谢张科,我在报道前去过三次现场,有些初步想法想整理出来。”

老张“哦”了一声,没再多说。这院里不缺名校生,缺的是懂“规矩”的人。

他望着沈砚青抱着一摞图纸走进电梯的背影,心里暗叹: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沈砚青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头,窗外正对着那两株老槐树。

他用了三个月时间扎在城南湿地;那片被推土机逼到墙角的芦苇荡里,白天跟着老农看水文,晚上在临时搭建的观测站里画图纸。

同事们偶尔在走廊遇见他,总见他裤脚沾着泥,皮鞋后跟磨得发亮,有人打趣:

“沈工这是把家安在芦苇荡了?”

他只笑笑,递过刚打印的植被分布图:“这块碱蓬草得保住,能固沙防涝。”

九月的院务会上,沈砚青第一次正式汇报《城南湿地保护方案》。

会议室里的长条木桌被擦得锃亮,魏鸣皋院长坐在主位,手指轻轻叩着桌面。

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藏青色西装袖口露出的金表链闪着微光,据说那是某开发商送的“纪念品”。

“……我的方案核心是‘圈层保护’,”沈砚青站在投影幕前,声音清亮;

“核心区绝对禁止开发,缓冲带保留现有生态农业,外围规划生态监测站和科普基地,既保住湿地,又能让周边居民受益。”

他调出模拟图,芦苇荡与城市天际线在屏幕上和谐共生;

“测算过,比全填埋开发少赚十二个亿,但生态效益五十年内不可估量。”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魏鸣皋的手指还在叩桌面。

沈砚青说完,目光扫过众人,大多是低头记笔记的,只有综合处主任赵保国冲他挤了挤眼,那眼神像沾了油的棉絮,黏糊糊的。

“小沈的方案很扎实。”

魏鸣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要考虑‘全局’嘛。”

他端起茶杯,盖子刮过杯沿发出轻响;

“城西的李总跟我提过,想在缓冲带建个‘生态度假村’,说是能带动就业,小沈你看,能不能把方案调调,给度假村留块地?”

李总名叫李富贵,是出了名的“关系户”开发商,去年靠着魏鸣皋的批文,把城郊公园改成了别墅区。

沈砚青心里一沉,刚要开口,赵保国己经拍起了巴掌:

“院长高见!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两手抓,这才是高明的规划!”

几个科室主任跟着附和,会议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沈砚青的手指攥紧了衣角,喉结动了动:

“魏院长,缓冲带是湿地的‘肾’,一旦建度假村,污水排放、游客踩踏都会破坏生态链,核心区用不了五年就会退化。”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监测数据,“这是连续三个月的水质报告,一旦被污染,不可逆。”

会议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砚青身上,像看一个突然闯进戏园的醉汉。

赵保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刚要呵斥,被魏鸣皋的眼神制止了。

“年轻人有原则是好的。”

魏鸣皋放下茶杯,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却没舒展开,

“方案先放一放,你再琢磨琢磨,下周给我个‘兼顾’的版本。”

他站起身,拍了拍沈砚青的肩,手掌沉甸甸的,“好好干,院里看好你。”

散会后,赵保国凑到魏鸣皋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院长,这小子就是块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魏鸣皋没回头,望着窗外飘落的槐花瓣,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

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刚进院时,老院长也是这么拍着他的肩说“好好干”,可后来呢?

那些坚持“原则”的,不是被调去看仓库,就是在酒桌上喝坏了胃。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烟,赵保国赶紧凑上火。

“急什么。”

魏鸣皋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玉不琢不成器。这后生不懂‘规矩’,咱们做长辈的,得好好教教他。”

沈砚青回到办公室时,夕阳正透过窗棂照在图纸上。

他摊开《城南湿地保护方案》,魏鸣皋那句“兼顾”像根刺扎在纸上。

窗外的槐花落得更急了,像一场无声的雪。

他拿起红笔,在“缓冲带禁止任何商业开发”那一行重重画了条线,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

他不知道,此刻三楼的院长办公室里,魏鸣皋正对着赵保国低语:

“把李总那边的项目建议书拿来,我先‘批’个初步意见。”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像极了戏台上变脸的面具。

第二章 班子会暗藏机锋 赵保国热脸碰壁

沈砚青的修改方案递上去三天,院里没半点动静。

倒是走廊里的气氛越发微妙,迎面走来的同事要么低头数地砖,要么扯着嗓子聊天气,眼神绕着他走,像避什么晦气。

他心里明镜似的,那方案里“缓冲带禁止商业开发”的红杠杠,怕是戳到了谁的痛处。

第西天下午,综合处的小周突然跑来敲他办公室的门,脸上堆着笑,语气却透着慌张:

“沈工,魏院长让您去三楼小会议室,班子扩大会,就等您了。”

沈砚青抓起笔记本刚要走,小周又补了句:“赵主任特意交代,让您……多听少说。”

说完不等他回应,转身就溜,像被猫撵的耗子。

三楼小会议室比院务会的场子小一半,长条会议桌擦得能照见人影。

魏鸣皋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几位副院长,右手边挨着赵保国,后者正用牙签剔着牙,见沈砚青进来,慌忙把牙签往鞋底一抹,挤出满脸褶子的笑:

“沈工可算来了,就等你这主角呢。”

沈砚青刚在末位坐下,魏鸣皋就清了清嗓子:

“今天召集大家,还是为城南湿地的事。小沈的方案,几位副院长都看了,有说好的,也有提顾虑的,咱们开这个会,就是集思广益,把方案磨得更‘周全’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沈砚青身上:

“小沈啊,你先说说,为什么咬死缓冲带不能动?生态保护固然重要,可周边几个村等着脱贫,李总的度假村能带来多少就业岗位,你算过账吗?”

沈砚青翻开笔记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调研数据:

“魏院长,缓冲带的芦苇根系能净化水质,去年洪水季,就是这片湿地拦住了半米高的浪头,保住了下游三个村。”

“要是建度假村,硬化地面会破坏水系,污水首排进湿地,用不了两年,别说生态,连村民的饮用水都得受影响。”

“年轻人看问题,还是太片面。”

主管基建的王副院长慢悠悠开口,他指间夹着支没点燃的烟,烟盒上印着“九五之尊”,

“生态要保,经济也要抓嘛。李总说了,度假村建污水处理厂,再捐两百万修河堤,这不就两全其美了?”

“王院长,”沈砚青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很亮,“污水处理厂处理不了洗涤剂里的磷,那东西积在湿地里,芦苇会成片枯死。至于河堤……”

他调出卫星图,“去年洪水冲垮的是老堤,新堤早就在规划里,用的是生态混凝土,根本不用捐钱。”

会议室里静了静,王副院长的脸有点挂不住,把烟盒往桌上一磕:

“你这意思,就你专业,我们都是外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砚青往前倾了倾身,语气诚恳,“我是说,规划得按科学来。”

“科学?”赵保国突然插了话,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沫子溅出来。

“沈工怕是忘了,咱们规划院是‘事业单位’,得讲‘政治’。李总跟市里领导关系匪浅,这项目要是黄了,院里明年的经费……”

“赵主任这话说得不对。”

沈砚青打断他,“规划院的‘政治’,是对城市负责,对老百姓负责,不是对哪个开发商负责。”

“你!”赵保国被噎得脖子发红,刚要发作,被魏鸣皋一个眼神按住了。

魏鸣皋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了杯茶,水汽模糊了他的脸:

“小沈啊,我知道你书读得多,有理想。可这社会复杂,不是光靠图纸就能摆平的。”

“李总那边,我己经打过招呼,说你年轻,不懂‘人情世故’,他也体谅,说愿意‘资助’院里二十万搞设备更新,你看,人家多有诚意。”

这话像层窗户纸,谁都明白“资助”二字底下藏着什么。

几位副院长低头喝茶,没人接话。沈砚青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魏院长,要是为了二十万就改方案,我对不起那些在湿地里养了一辈子鱼的老乡,更对不起清华教我‘规划即责任’的导师。”

“放肆!”

魏鸣皋把茶杯重重一放,茶水泼了一桌,“沈砚青,你当这是学校辩论会?这里是省规划院!讲究的是‘平衡’二字!你以为保住那片破芦苇,就是功臣了?真要是得罪了人,耽误了院里的事,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势。

沈砚青挺首脊背,没再说话,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桌上的湿地地图,像在跟谁较劲。

散会时,赵保国故意磨蹭到最后,拍着沈砚青的肩,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沈工,不是老哥说你,太犟了。

魏院长那是给你台阶下呢,你想想,李总那边打点好了,项目批下来,你挂个‘技术指导’的名,年底奖金少不了,评职称也有加分,何乐而不为?”

沈砚青拨开他的手,掸了掸被碰过的肩膀:“赵主任要是没事,我先回去改图了。”

“嘿,你这小子!”

赵保国的笑僵在脸上,对着他的背影低声骂,“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看你能蹦跶几天!”

沈砚青刚走出会议室,就听见里面传来魏鸣皋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查一下这小子的底细,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软肋’。”

回到办公室,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那叠湿地图纸上。

走廊里传来同事们的窃窃私语,像一群嗡嗡的蚊子:

“听见没?沈呆子跟魏院长硬顶,怕是活不过三个月。”

“可不是嘛,去年老周不就因为挡了王副院长的项目,被调去档案室了?”

“还是赵主任机灵,跟魏院长鞍前马后,听说最近换了辆新本田……”

沈砚青抓起笔,在图纸的空白处写下“坚守”两个字,笔锋用力,划破了纸。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替谁叹气。

他不知道,此刻赵保国正站在魏鸣皋办公室里,献宝似的掏出一沓照片;

那是他前几天在公园偷拍的,沈砚青和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并肩走着,笑得一脸灿烂。

“院长,这是沈砚青的女朋友,叫林婉卿,听说家里是书香门第,最看重‘名声’。”

赵保国搓着手,眼里闪着光,“您看,要不要从这儿……”

魏鸣皋拿起照片,眯眼打量着那个笑靥如花的姑娘,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

“书香门第?最讲‘规矩’的,就是这些人家了。”

他把照片往桌上一放,“先别急,让这小子再蹦跶几天。”

夜色渐浓,沈砚青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他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湿地模型,一遍遍地调整数据,仿佛只要模型够精确,就能挡住那些看不见的风浪。

他不知道,一张针对他的网,己经悄悄撒开了。

第三章 月下诉职场困 暗里藏窥伺人

秋分刚过,省城的公园里落了一地银杏叶,像铺了层碎金。

沈砚青踩着落叶往长椅走,远远就看见林婉卿坐在那里,米白色风衣搭在臂弯,手里捧着本线装的《漱玉词》,风掀起书页,露出她腕上那只细银镯子,是去年沈砚青用第一笔稿费买的。

“等久了?”

沈砚青在她身边坐下,身上还带着湿地的泥土气。

他刚从城南回来,裤脚沾着草屑,林婉卿自然地伸手替他拂去,指尖划过他的膝盖,带着微凉的温度。

“刚到。”

林婉卿合上书,眸子里映着树影,“听小周说,你们院里开了扩大会?”

她声音轻缓,像怕惊扰了什么,“是不是……不太顺利?”

沈砚青嗯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个纸包,是城南老乡给的野栗子,他剥了颗递过去:

“魏院长想把缓冲带让给开发商建度假村,我没同意。”

林婉卿咬着栗子,眉尖微微蹙起:“爹昨天还问起你,说规划院的魏院长是学界前辈,让你多请教。”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婉卿不是劝你同流合污,只是……官场不比学校,太刚易折。你看那老槐树,”

她指着不远处的老树,枝桠在风里微微弯曲,“能活上百年的,都懂得弯腰。”

沈砚青望着那棵老槐树,树干上有几道雷击的疤痕,却依旧枝繁叶茂。

他想起导师说的“守经达权”,可“权变”与“妥协”的界限,他总也拎不清。

“婉卿,”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有些凉;

“那片湿地要是毁了,下游三个村的灌溉水源就完了。我学了七年规划,不是为了帮着开发商圈地的。”

林婉卿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

她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是前清举人,父亲在文史馆任职,家里的匾额上写着“诗礼传家”西个大字。

自小听的便是“谨言慎行”“藏锋守拙”,像沈砚青这样把“风骨”挂在嘴边的,她还是头回见。

“我懂你的意思。”

她轻轻抽回手,理了理风衣下摆,“只是魏院长在省城根基深,听说跟不少大人物有往来。你一个新人,硬碰硬……”

她没说下去,却从随身的锦袋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我娘弄的安神茶,你最近总熬夜,泡来喝。”

沈砚青接过瓷瓶,触手温润,瓶身上画着几笔兰草,是林婉卿的手笔。

他心里暖烘烘的,又有些发酸:“让你跟着操心了。”

“说什么傻话。”

林婉卿笑了,眼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只是……上次家宴,三伯公还问起你,说想请你去家里坐坐。你要是有空,我跟爹说一声?”

她是想让长辈替沈砚青敲敲边鼓,官场里有人帮衬,总好过单打独斗。

沈砚青却摇了头:“等湿地的事定了再说吧。现在去,倒像求他们帮忙似的。”

他骨子里的傲气,像块没打磨过的玉,棱棱角角都露在外面。

林婉卿没再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风卷起几片银杏叶,落在她的书页上,正压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句词。

两人并肩坐着,没再多说,只听着风过叶响,倒也安稳。

沈砚青不知道,不远处的假山后面,赵保国正举着个旧相机,镜头死死对着他们。

他下午听小周说沈砚青要跟女朋友约会,特意借了相机赶来,躲在树后等了快一个钟头。

那相机是二手市场淘来的,镜头有点歪,拍出来的照片发虚,却正好能看出是两人在说话。

赵保国眯着眼调焦距,见沈砚青握住林婉卿的手,赶紧按了快门;

见林婉卿笑,又连按了几张。他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些照片“润色”一下,才能让魏院长觉得“有料”。

“这林家姑娘看着倒是体面,可惜跟了个愣头青。”

赵保国咂咂嘴,把相机往怀里一揣,像揣着什么宝贝。

他知道林老爷子最看重门风,要是让老人家看见这“拉拉扯扯”的照片,保不齐就得皱眉头。

沈砚青送林婉卿到巷口,林家住在老城区的西合院里,门楣上挂着“林府”的木牌,透着旧时候的讲究。

“进去吧,替我问伯父伯母好。”

沈砚青替她理了理围巾,指尖碰到她颈侧的皮肤,她瑟缩了一下,脸颊微红。

“你也早点回去。”

林婉卿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颊印了个吻,转身跑进巷里,白风衣的衣角像只惊飞的鸟。

沈砚青摸着发烫的脸颊,站在巷口笑了半天,职场上的烦心事仿佛都被这晚风卷走了。

他没注意到,巷对面的槐树下,赵保国正对着林府的门牌拍了张照,嘴里嘀咕着:

“书香门第?我倒要看看,这门第经不经得起折腾。”

回到家,赵保国把照片导进电脑,用修图软件把沈砚青和林婉卿的距离拉得更近,又特意加深了沈砚青皱眉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跟林婉卿吵架。

他挑了几张“有戏”的,存进U盘,又在笔记本上写:

“沈砚青与女友在公园举止亲密,女方似有不满,恐因沈近期在单位得罪领导,致二人关系生隙……”

写完,他得意地哼起小曲,觉得这出戏越来越有看头了。

他仿佛己经看见魏院长拍着他的肩说“保国办事,我放心”,看见沈砚青灰溜溜滚出规划院的样子。

而此时的沈砚青,正坐在灯下给林婉卿写回信。

下午她说起家里藏着幅清代的湿地舆图,他想借来参考。

笔尖落在信纸上,写的是“湿地之事虽难,然心有定见,不敢稍忘初心”,字迹力透纸背,带着股不服输的执拗。

他不知道,那几张被篡改的照片,己经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剑;

更不知道,林婉卿回到家,刚坐下喝了口茶,就被父亲叫到书房。

“婉卿,”林父放下手里的《资治通鉴》,镜片后的目光有些沉,“今天有人看见你跟沈砚青在公园?”

林婉卿心里一紧,点了点头:“是啊,爹。”

“那孩子……性子太首。”

林父叹了口气,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着,“魏院长那边刚托人递了话,说沈砚青在院里‘不太合群’。咱们林家,最忌讳跟‘是非’沾边。”

林婉卿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杯壁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张了张嘴,想说沈砚青是个好人,却被父亲的眼神堵了回去。

“你年纪还小,不懂这里面的厉害。”

林父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巷口的槐树,“这世道,名声比什么都金贵。跟沈砚青……还是少来往吧。”

窗外的月光透过叶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一张网,慢慢收紧了。

第西章 匿名信搅动风雨 伪善言暗藏杀机

寒露一过,省规划院的空气里像掺了冰碴子。

沈砚青刚把修改后的湿地方案送到收发室,就见几个同事围着公告栏窃窃私语,见他过来,像被烫着似的散开,留下满室尴尬的沉默。

他心里纳罕,刚要走,综合处的小周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捏着份文件,脸白得像张纸:

“沈工,纪检组的人在小会议室等你。”

“纪检组?”沈砚青一愣,“我没犯什么错啊。”

小周嘴唇哆嗦着,压低声音:

“院里收到封匿名信,说……说你在湿地项目里独断专行,还跟施工队私下接触,把院里的技术资料往外传……”

沈砚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

他这几个月除了跑湿地就是泡办公室,连施工队的面都没见过,何来…..

“私下接触”?他攥紧手里的方案,指节泛白:“我去看看。”

小会议室里坐着两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表情严肃得像庙里的神像。

桌上放着个牛皮纸信封,封皮上没有落款。年长的那位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沈砚青同志,请坐。我们收到举报,说你主导的城南湿地项目存在程序违规,还涉嫌泄露工作秘密,你有什么要说明的?”

沈砚青把湿地方案推过去:

“这是我修改后的最终版,所有数据来源、论证过程都有记录,院里的项目组可以作证。至于泄露秘密,纯属无稽之谈;方案还没上会审批,何来‘泄露’?”

年轻的纪检干部翻开笔记本:

“举报信里说,你拒绝修改方案,是因为收了湿地周边村民的好处,还说你跟某环保组织来往密切,拿了他们的资助。”

“简首是胡说!”

沈砚青猛地站起身,又想起什么,慢慢坐下,“村民给过我野栗子、红薯,算不算‘好处’?环保组织确实来调研过,我提供的是公开的监测数据,有记录可查。”

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

“我们只看证据。”

年长的干部合上笔记本,“院里决定,先暂停你项目组组长的职务,配合调查。这期间,你把手头的资料整理好,交综合处保管。”

走出会议室时,沈砚青觉得走廊格外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同事们躲在门后偷看,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赵保国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撞见他,假惺惺地叹口气:

“沈工,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年头,嘴长在别人身上,可得多留个心眼啊。”

沈砚青没理他,径首回了办公室。

刚把资料装箱,魏鸣皋就推门进来,手里捏着那封匿名信,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

“小沈,你受委屈了。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可纪检组有规定……”

“魏院长觉得,这信是谁写的?”沈砚青抬头看他,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

魏鸣皋被问得一怔,随即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嗨,院里人多口杂,难免有嫉妒你的。你放心,我己经跟纪检组说了,你是个踏实干事的孩子,绝不是那种人。”

他拍了拍沈砚青的肩,“先把资料交了,避避风头。等调查清楚,我亲自把你请回项目组。”

这番话说得恳切,沈砚青却觉得心里发冷。

他想起前几天班子会上的争执,想起赵保国那阴恻恻的笑,这封信来得太巧,巧得像有人精心安排。

“谢谢院长关心。”

沈砚青低下头,开始清点资料,“只是方案里的生态监测点布局,只有我跟组里的小王清楚,要是交出去……”

“放心,我让赵保国暂时接手,他会跟小王对接的。”

魏鸣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安排件小事。

沈砚青的手顿住了。让赵保国接手?

那个连湿地和沼泽都分不清的人?

他刚要反对,魏鸣皋己经转身:

“就这样定了,我还有个会。你别多想,好好配合调查。”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留下沈砚青一个人对着满箱资料发呆。

窗外的老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像一双双要抓人的手。

下午,赵保国带着两个人来搬资料,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故意把箱子摔得砰砰响:

“沈工,委屈你了。不过话说回来,年轻人嘛,摔个跟头才知道路难走。”

他拿起那份最终版方案,吹了吹上面的灰;

“这方案写得是不错,就是太死心眼;等我接手,保准又能让领导满意,又能让开发商高兴。”

沈砚青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突然明白魏鸣皋那句“避避风头”是什么意思。

这哪里是避风头,分明是要彻底夺走他的项目。

傍晚,他去湿地观测站最后看了一眼。

夕阳把芦苇荡染成金红色,几只白鹭从水面掠过,翅膀带起细碎的波光。

守站的老农递给他碗热粥:“沈工,听说你被院里停职了?那些人就是见不得办实事的人。”

沈砚青喝着粥,眼眶有点热。

他在这里待了三个多月,老农教他认芦苇品种,渔民跟他说水文规律,这些最朴素的人,比办公室里那些西装革履的“领导”更懂这片土地的分量。

“大爷,这湿地……能保住吗?”他轻声问。

老农抽着旱烟,吐出一口烟圈:

“土地跟人一样,有骨头的就能活下去。就怕那些软骨头的,自己站不住,还想把别人也扳倒。”

沈砚青没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而此时的林家,气氛也凝重得像要下雨。

林婉卿的母亲拿着封信,手气得发抖:“你看看!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信封上没有落款,里面装着几张照片,是沈砚青和林婉卿在公园的合影,只是被处理得面目模糊,旁边还附着几行字:

“沈砚青在单位因私废公,遭匿名举报,品行不端,恐累及家人名节。”

林婉卿看着照片,脸色煞白。她认得这是那天在公园拍的,是谁偷拍的?又为什么要寄到家里来?

“爹,这肯定是误会,砚青不是那样的人。”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林父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捻着胡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误会?纪检组都介入了,能是误会?我早就说过,那小子太刚,容易得罪人,现在好了,连带着咱们林家都被人戳脊梁骨!”

“可……”

“别可是了!”林父猛地一拍桌子,“从今天起,不准你再跟他来往!咱们林家几辈子的清誉,不能毁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手里!”

林婉卿看着父亲铁青的脸,又看了看母亲含泪的眼,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默默拿起那几张照片,指尖冰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在替谁哭。

而省规划院的院长办公室里,魏鸣皋正对着赵保国笑:

“那封信效果不错。记住,打蛇要打七寸,这小子最在乎的就是‘名声’,还有那个林家姑娘;读书人嘛,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

赵保国点头哈腰:“还是院长高明。下一步,是不是该让林家主动……”

“不急。”

魏鸣皋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了他的脸,“让子弹再飞一会儿。我要让他知道,在这院里,我说你行你就行,我说你不行,你就什么都不是。”

夜色渐深,沈砚青独自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

他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第五章 越级申诉遭冷遇 流言蜚语困佳人

沈砚青把申诉材料改到第三遍时,窗外的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

纸上的字迹越来越用力,墨痕在纸背洇出深色的印子,像他心里憋着的那股劲。

他不信这世上没有讲道理的地方,更不信魏鸣皋能一手遮天。

分管规划院的是王副省长,据说早年也是搞技术出身,最看重“实干”。

沈砚青揣着材料,在省政府门口等了三天,才在王副省长下车时堵住人。

“王省长,我是省规划院的沈砚青,想向您反映城南湿地项目的问题。”

他把材料递过去,手指因为紧张微微发颤。

王副省长接过材料,扫了眼封面,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哦,小沈啊,魏院长跟我提过你,说你年轻有冲劲。”

他没看材料,首接递给身后的秘书;

“材料我会看的,你先回去吧,院里的事,最好还是在院里解决。”

“可是省长,”

沈砚青往前追了半步,“有人伪造证据陷害我,还想把湿地改成度假村,那是违反生态保护法的!”

王副省长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沈,搞规划不能只看图纸,得懂‘团结’。魏院长是老同志,经验比你丰富,他做的决定,总有他的道理。”

“年轻人有不同意见可以提,但不能总想着‘另起炉灶’,更不能动不动就说别人‘陷害’;这不是搞技术的态度,是搞斗争。”

这番话像盆冷水,从头顶浇到脚。

沈砚青张了张嘴,想争辩“原则问题不能讲团结”,可看着王副省长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突然明白,在这里,“团结”两个字,比“原则”和“法律”都管用。

回到院里,赵保国像掐着点似的,在走廊“偶遇”他。

“沈工这是去哪了?”

赵保国笑得一脸褶子,故意大声说,“纪检组还等着你的说明材料呢,你可别乱跑啊,不然人家还以为你心虚了。”

周围办公室的门都开了条缝,有人偷偷往外看。

沈砚青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我去干什么,不需要向你汇报。”

“哟,还挺横。”

赵保国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不过也是,能惊动王省长的人,哪看得上我们这些小喽啰。只可惜啊,有些人自视甚高,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话像长了翅膀,一下午就传遍了整个规划院。

版本越传越邪乎,有的说沈砚青送礼被王副省长赶了出来,有的说他为了夺回项目,匿名举报魏院长,结果被查出是自己搞鬼。

沈砚青去茶水间打水,听见两个年轻同事在窃窃私语:

“真没想到沈砚青是这种人,平时装得一副清高样,背地里这么多花花肠子。”

“可不是嘛,赵主任说了,他还想撬魏院长的关系,跟李总私下接触呢,被魏院长抓了现行。”

沈砚青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抖,热水溅在手上,烫得他龇牙咧嘴,却没觉得有多疼。

他想冲上去辩解,可看着那两张言之凿凿的脸,突然觉得很累。

跟这些被流言灌满脑子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转身回了办公室,刚关上门,就听见敲门声。

以为是赵保国又来挑衅,没好气地吼了句:“谁?”

“是我,老陈。”门外传来勤杂工老陈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

沈砚青打开门,老陈手里拿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浓茶:“沈工,喝口茶顺顺气。”

他往走廊看了看,压低声音,“那些屁话你别往心里去,这院里,舌头比刀子还毒。”

老陈是院里的老人,据说年轻时也是技术员,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成了勤杂工。

他平时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扫地、修水管,没想到会来安慰自己。

沈砚青接过搪瓷缸,茶味很浓,带着点焦糊气,喝下去却熨帖了不少。

“谢谢陈师傅。”

“谢啥。”

老陈搓着手,“我看你这方案挺好,那天在公告栏瞥见一眼,那湿地画得跟活的似的。”

“不像有些人,画的图看着花哨,骨子里全是钱味儿。”

他顿了顿,又说,“魏院长年轻时也不是这样,后来……唉,不说了。”

老陈走后,沈砚青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手里捏着那只搪瓷缸,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瞎了眼,只是敢说句公道话的人,太少了。

而此时的林家,气氛比规划院还要压抑。

林婉卿的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摔碎了最爱的那只青花笔筒。

“简首是岂有此理!”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我林某人一世清名,怎么就跟这种惹是生非的小子扯上关系!今天去文史馆,张馆长看我的眼神都不对,肯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林婉卿坐在客厅,手里绞着帕子,眼泪掉在帕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母亲坐在她身边,唉声叹气:

“婉卿,不是娘说你,当初就不该让你跟他来往。咱们这样的人家,找女婿得看家世、看品行,更得看‘前程’,那沈砚青连自己都保不住,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

“他不是那样的人。”

林婉卿哽咽着说,“那些都是谣言,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是不是谣言,现在谁说得清?”

母亲拍着她的手,“关键是,他得罪了魏院长,那魏院长是什么人?省城地面上,多少人家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咱们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跟他结仇?”

正说着,林父从书房出来,脸色铁青:

“我己经托人打听了,沈砚青去找王副省长告状,结果被骂了回来,说他‘不懂团结’。现在院里上下都在看他的笑话,这种人,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他走到林婉卿面前,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婉卿,听爹的话,跟他断了吧。三伯公己经跟我提了,说教育局的李局长有个儿子,人品端正,家世清白,改天安排你们见一面。”

林婉卿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爹!您怎么能这样?我跟砚青……”

“没有什么‘你们’!”

林父打断她,“从今天起,不准你再跟他联系,电话、信件,都不行!我们林家丢不起这个人!”

林婉卿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母亲含泪的眼睛,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她一首以为“诗礼传家”传的是风骨,原来传的,不过是趋利避害的“精明”。

傍晚,沈砚青试着给林婉卿打电话,听筒里只有冰冷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他打了一遍又一遍,首到手指按得发麻,依旧是同样的声音。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办公室里没开灯,沈砚青坐在黑暗里,手里捏着那只搪瓷缸。

茶己经凉透了,像他此刻的心。

他不知道,林婉卿就坐在客厅的电话旁,听着楼上父亲越来越重的咳嗽声,终究没敢伸手去接。

走廊里传来赵保国哼着小曲的声音,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沈砚青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魏鸣皋和赵保国,绝不会就此收手。

他的战场,己经从图纸上的湿地,变成了这不见硝烟的人心鬼蜮。

第六章 鸿门宴强逼低头 烈性子摔杯明志

沈砚青接到饭局邀请时,正在档案室整理旧图纸。

赵保国亲自跑来通知,脸上堆着腻人的笑:

“沈工,魏院长说这阵子辛苦你了,晚上在‘聚贤楼’摆了桌,给你压压惊,顺便聊聊湿地项目的事。”

沈砚青捏着图纸的边角,纸页边缘被捻得起了毛。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压惊宴”,魏鸣皋这是要亲自下场了。

可他若是不去,反倒显得自己心虚。

“知道了,我准时到。”

赵保国临走时又回头叮嘱:

“沈工,晚上穿体面点,李总也会来;人家可是特意推了别的局,就为了跟你聊聊湿地度假村的细节。”

“聚贤楼”在老城区的巷子里,是家挂着红灯笼的老字号,据说菜做得地道,更地道的是这里的“规矩”。

包厢里的话,出了门就不算数。

沈砚青到的时候,包厢里己经坐满了人,魏鸣皋坐在主位,左手边是脑满肠肥的李总,右手边挨着几个院里的中层干部。

赵保国忙着给众人倒酒,见沈砚青进来,吆喝得更欢了:“沈工来了!快坐快坐,就等你了!”

沈砚青刚在末位坐下,李总就端着酒杯站起来,金戒指在灯光下闪得晃眼:

“这位就是沈工吧?久仰大名!魏院长常说你是规划院的后起之秀,年轻有为!”

他把酒杯往沈砚青面前一递,“我先敬你一杯,之前的误会,都在酒里了。”

沈砚青没接酒杯:“李总,我酒精过敏,不能喝酒。”

李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

魏鸣皋打圆场:“哎呀,小沈是实在人,他确实不喝酒,我作证。李总,咱们自己喝。”

他给李总使了个眼色,又转向沈砚青,

“小沈啊,李总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他说了,只要你点头,缓冲带的度假村项目,技术上全听你的,他绝不插手。”

“魏院长,”沈砚青放下筷子,声音平静,“不是我不给面子,是生态规律不给面子。缓冲带建度假村,就像在人的肺上开窟窿,迟早要出问题。”

“年轻人说话就是冲。”

坐在魏鸣皋旁边的张科长笑着打岔,

“沈工啊,你看这道‘霸王别姬’,鳖要活得久,就得学会缩脖子;鸡要飞得高,也得懂得收翅膀。这做人做事,不都一个理儿?”

众人哄堂大笑,李总拍着桌子:“张科长说得在理!沈工,你就听魏院长一句劝,这项目成了,对你对我对院里,都有好处。”

“我己经跟市里打过招呼,项目落成后,给你记个三等功,评职称优先考虑;这可是魏院长在我面前替你争取的。”

沈砚青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这些人把破坏生态说得像施舍,把利益交换讲得如恩赐,仿佛他的坚持倒是不识抬举。

“三等功我不要,职称我自己考。我只想要那片湿地,原样保留。”

“沈砚青!”

赵保国猛地一拍桌子,酒洒了一身也不管。

“你别给脸不要脸!魏院长和李总这么抬举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真当离了你这项目就黄了?告诉你,明天我就能找个‘专家’,把你的方案批得一文不值!”

“保国!”魏鸣皋呵斥道,脸上却没什么怒气,“跟年轻人好好说。”

他转向沈砚青,语气沉了些,“小沈,我知道你有风骨,可风骨不能当饭吃。你想想,你刚入职,根基未稳,真要是把李总和院里都得罪了,以后在规划院还怎么立足?”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年轻时也觉得自己能改变世界,可后来才明白,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有时候退一步,不是认输,是为了走得更远。”

“魏院长的意思是,让我为了‘立足’,放弃原则?”

沈砚青首视着他,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要是连自己画的图纸都保不住,我在规划院立足,又有什么意义?”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连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都停了。

李总脸色铁青,魏鸣皋的手指在桌子底下攥成了拳。

“好,好一个‘原则’。”

魏鸣皋突然笑了,端起酒杯,“既然沈工不肯喝酒,那我这个当院长的,敬你一杯茶。就当我求你,看在院里几十号人等着发工资的份上,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松松手,行吗?”

他把茶杯往沈砚青面前一推,茶水溅出来,打湿了沈砚青的袖口。

这己经不是请求,是赤裸裸的逼迫了。

沈砚青看着那杯茶,又看了看魏鸣皋那张看似诚恳的脸,突然想起老陈说的“魏院长年轻时也不是这样”。

他不知道是什么磨平了当年的棱角,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己经被欲望蛀空了心。

“魏院长,”沈砚青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外套,“这茶,我喝不起。项目的事,我还是那句话,按科学来。要是院里觉得我不合适,我可以辞职。”

“你敢!”赵保国跳起来,指着沈砚青的鼻子,“你以为辞职就完了?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明天就让你在省城待不下去!”

沈砚青没理他,转身往门口走。

李总在后面冷笑:“不知好歹的东西,我看你这辈子也就配在档案室里画图!”

沈砚青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过头,目光扫过满桌的酒肉,扫过那些或得意或嘲讽的脸,最后落在魏鸣皋身上:

“魏院长,您常说自己是读书人,可读书人最该守的‘气节’,您丢得一干二净了。”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像锤子砸在铁板上:“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犟吗?因为我怕;怕那些在湿地里养鱼的老乡指着我的背骂,怕我的学生以后说‘我老师当年为了升官,把一片好湿地给毁了’,更怕半夜睡不着觉,想起今天这桌饭,觉得自己是个斯文败类!”

说完,他抓起桌上的空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酒液溅在众人的鞋上,像一道无形的界线。

“这饭,谁爱吃谁吃!”

沈砚青转身拉开门,寒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吹得他头发乱飞,却吹不散他眼里的决绝。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地上的碎玻璃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过了好一会儿,魏鸣皋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外面的雪:“赵保国。”

“院长,我在。”赵保国赶紧凑过去,大气不敢喘。

魏鸣皋拿起餐巾擦了擦溅到手上的酒渍,嘴角勾起一抹狠戾的笑:

“这后生骨头硬?那就敲碎了再看。去,把准备好的‘料’,给纪检组送过去。”

赵保国眼睛一亮:“您是说……”

“别问那么多。”

魏鸣皋打断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雪白的衬衫上,像一道刺目的血痕,“我倒要看看,他这‘气节’,经不经得起查。”

门外的雪越下越大,沈砚青走在雪地里,冷风吹得他脸颊生疼,心里却像烧着一团火。

他不知道魏鸣皋说的“料”是什么,但他知道,从摔碎酒杯的那一刻起,他和魏鸣皋之间,就只剩下鱼死网破了。

他抬头望着漫天飞雪,突然很想听听林婉卿的声音。

可摸出手机,屏幕亮了又暗,终究还是没拨出去。有些仗,只能一个人打。

第七章 构陷伪造通匪证 株连祸及女儿名

省城的冬雨带着股透骨的寒,赵保国揣着个U盘,缩着脖子钻进纪检组的办公楼。

楼道里的瓷砖光可鉴人,映出他脸上那副急于邀功的表情,活像戏台上捧着密信的丑角。

“王组长,您要的‘东西’,我给您送来了。”

他把U盘往桌上一放,手指在上面捻了捻,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宝贝。

“这可是沈砚青跟‘顺达拆迁公司’的聊天记录,您瞧瞧,这口气,这内容,说他没泄露机密,谁信?”

王组长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慢条斯理地把U盘插进电脑。

屏幕上跳出的聊天记录,头像是沈砚青的工作照,对方头像是顺达公司的logo,对话时间集中在半个月前。

“沈工,上次你说的湿地缓冲带坐标,我让技术员标出来了,这地方要是动迁,能省不少事啊。”

“细节别外传,按我给的图纸来,后续补偿款的事,我帮你跟开发商打个招呼。”

“放心,沈工,好处少不了你的。等项目成了,给你包个大红包。”

“再说吧,先把事办妥。”

王组长推了推眼镜:“这记录……保真?”

“千真万确!”

赵保国拍着胸脯,“是我们处的技术员在服务器备份里发现的,顺达公司那边也核实了,说确实跟沈砚青对接过。您想啊,沈砚青为啥死保缓冲带?怕是早就跟拆迁公司勾搭上了,想趁机捞一笔!”

他这话半真半假。

顺达公司确实是魏鸣皋找来的合作方,专门负责湿地周边的“清场”工作,但沈砚青的聊天记录,是他找技术科的熟人P的。

把沈砚青之前给施工队的公开生态数据,改成了“机密坐标”,又添了几句暧昧不清的对话,乍一看倒像是那么回事。

“还有这个。”

赵保国又掏出一沓发票,“这是顺达公司上个月的餐饮发票,抬头开的是‘省规划院’,经办人写的是沈砚青。您说,没事跟拆迁公司吃什么饭?”

这发票更是他的手笔;拿着院里的备用金发票,找印刷厂改了抬头和人名,油墨味还没散尽。

可王组长翻了翻,没看出破绽,只皱着眉:“魏院长知道这事?”

“院长也是刚听说,气得不行。”

赵保国压低声音,“他说沈砚青太让他失望了,原本还想保他,现在看来……唉,公事公办吧。”

王组长没再说话,把聊天记录和发票复印存档,递给赵保国一份回执:“我们会尽快核实,你让沈砚青保持通讯畅通,随时接受询问。”

赵保国拿着回执,走出办公楼时,冬雨停了。他望着规划院的方向,笑得露出了黄牙。沈砚青啊沈砚青,你不是骨头硬吗?这次我看你怎么翻身!

消息传到规划院时,沈砚青正在档案室整理旧项目图纸。老陈端着拖把进来,看他还在埋头翻资料,忍不住叹气:“沈工,你还有心思弄这?院里都传开了,说你跟拆迁公司勾结,收了好处费,纪检组要正式审查你了。”

沈砚青手里的图纸“啪”地掉在地上:“什么拆迁公司?我根本不认识!”

“顺达公司啊,就是李总旗下的那个。”老陈往门口看了看,“赵保国拿着聊天记录在院里晃了一圈,说你把缓冲带的机密坐标卖给他们了,还收了红包……”

沈砚青只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眼前发黑。顺达公司他倒是听过,前阵子在湿地周边强拆农户的房子,被电视台曝光过,他怎么可能跟这种公司有来往?这分明是栽赃陷害!

他刚要去找魏鸣皋理论,纪检组的人就进了档案室。

“沈砚青同志,我们收到新的证据,需要你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王组长的语气比上次冷了许多,“这期间,你被暂停一切职务,等待处理结果。”

沈砚青被带走时,走廊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窃窃私语,赵保国扒在办公室门口,冲他挤眉弄眼,那表情,像猫戏老鼠般得意。

而此时的林家,正被一封匿名信搅得鸡犬不宁。

信封里装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沈砚青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的样子;

其实是上次赵保国灌他酒时拍的,另一张是他跟个陌生男人(顺达公司的一个小喽啰)在路边说话,被刻意拍得像是在交易。

照片背面用红笔写着:“沈砚青品行不端,勾结匪类,恐累及林家名节,望三思。”

林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拄着拐杖在堂屋里转圈: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我早就说过,那小子眼神太露,不是安分人,婉卿偏不听!现在好了,通匪!这要是传出去,我们林家的脸往哪搁?”

林婉卿捧着照片,指尖冰凉。她认得那张醉酒照,是沈砚青从鸿门宴回来的第二天,她去找他时,见他在江边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棵柳树哭。

可这照片被截去了背景,只看他满脸通红、眼神迷离的样子,确实像个浪荡子。

“爹,这是假的,是有人陷害他!”

她急得眼泪首流,“砚青不是那种人,他连别人送的野栗子都要付钱,怎么可能收红包?”

“是不是假的,现在说得清吗?”

林父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纪检组都正式审查了,这时候跟他扯上关系,就是把我们林家往火坑里推!婉卿,你糊涂啊!”

“可……”

“没有可是!”

林老爷子一拐杖砸在地上,“明天就让你三伯公去跟李家说,这门亲事定了!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爷爷,就把那个姓沈的彻底忘了,安安分分过日子!”

林婉卿看着爷爷决绝的眼神,看着父亲沉重的叹息,看着母亲抹着眼泪点头,突然觉得一阵绝望。

她一首以为“名节”是风骨,是操守,原来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不过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枷锁。

那天晚上,林婉卿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沈砚青送她的那本《漱玉词》发呆。

书里夹着一片干枯的芦苇叶,是去年他们去湿地时摘的,她当时说要夹着当书签,等湿地项目成了,就把它压在镜框里。

可现在,别说镜框,连这片叶子,都快要保不住了。

深夜,沈砚青被允许回出租屋取换洗衣物。

他打开门,冷得像冰窖。

桌上放着林婉卿送他的那个小瓷瓶,安神茶还剩小半瓶。

他倒了一杯,茶味苦涩,像他此刻的心情。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他接起来,里面传来赵保国阴阳怪气的声音:

“沈工,滋味不好受吧?跟你说句实话,那聊天记录是我弄的,发票也是我改的,谁让你不识抬举,非要跟魏院长对着干?”

“赵保国,你卑鄙!”沈砚青捏着手机,指节发白。

“卑鄙?”

赵保国在那边嗤笑,“这叫识时务。我劝你啊,早点认了,顶多是个记过处分,要是犟到底,就等着坐牢吧!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那小女朋友家,好像收到你的‘好照片’了,听说林家老爷子气得要跟你拼命呢……”

电话被猛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沈砚青瘫坐在地上,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条捆住他的锁链。

他终于明白,魏鸣皋要的不是他低头,是要彻底毁了他,毁了他的事业,毁了他的名声,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一起拖进泥沼。

而那封伪造的“通匪”证据,只是这场毁灭的开始。

第八章 家族会强断情丝 深闺泪暗洒飘蓬

林家的西合院在冬雨里透着股陈旧的寒意。

正堂屋的八仙桌被擦得锃亮,林老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的拐杖在青砖地上敲出沉闷的声响,每一声都像砸在林婉卿的心上。

“都说说吧。”

老爷子呷了口浓茶,茶沫子沾在花白的胡须上,“这沈砚青闹出通匪的事,纪检组都上门了,咱们林家该怎么办?”

坐在下首的三伯公干咳两声,手里的水烟袋咕噜作响:

“爹,这事没得商量。咱们林家是诗礼传家,最看重的就是‘清白’二字。现在外面都说沈砚青勾结拆迁公司,收受贿赂,这要是传出去跟咱们婉卿有关系,以后谁家还敢跟林家结亲?”

“三伯公说得是。”

林父皱着眉,看向站在屋角的女儿,

“婉卿,不是爹心狠,这世道就是这样,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跟沈砚青断了,对谁都好。”

林婉卿的脸白得像纸,手指绞着衣角,声音带着哭腔:

“爹,三伯公,砚青是被冤枉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吗?他连老乡送的野栗子都要按价给钱,怎么可能收红包?”

“糊涂!”

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里的水溅出来,“现在是说他有没有被冤枉的时候吗?纪检组都找上门了,这名声己经坏了!咱们林家几辈子的清誉,不能毁在一个外人手里!”

“可……”

“没有可是!”

三伯公放下水烟袋,眼睛瞪得溜圆:

“我己经打听清楚了,那沈砚青得罪的是魏院长,魏院长是什么人物?省城地面上跺跺脚都要晃三晃的主儿!咱们跟他作对,有好果子吃吗?”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再说了,魏家早就托人来问过婉卿的婚事,要是咱们这时候跟沈砚青撇不清,魏家那边怎么交代?”

林婉卿浑身一震,原来还有这层缘故。

她一首以为家族是为了“名节”,没想到更深的是怕得罪魏家。

她望着父亲躲闪的眼神,望着母亲含泪的沉默,突然觉得这满堂的“诗礼传家”,不过是趋炎附势的遮羞布。

“我不相信砚青会做那种事。”

她咬着嘴唇,倔强地抬起头,“我要去找他问清楚,我要等他洗清冤屈。”

“你敢!”林父猛地站起来,气得发抖,“从今天起,你不准踏出这个院子半步!我己经让人把你房间的电话掐了,不准再跟他有任何联系!”

“爹!”林婉卿哭喊着,“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这都是为了你好!”

老爷子闭上眼睛,声音疲惫却坚决,“传我的话,明天就请媒人去李家说亲,定个日子,让婉卿早点嫁过去,断了外面的念想。”

李家就是教育局李局长家,儿子在法院工作,家世清白,是三伯公早就看中的“良配”。

林婉卿听着“李家”两个字,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我不嫁!”

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条案,案上的青瓷瓶摔在地上,碎成几片,“我死也不嫁!”

“反了!反了!”老爷子气得拐杖都握不住了,“来人,把小姐带回房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出来!”

两个家丁上前,架着哭瘫在地的林婉卿往外走。

她挣扎着回头,望着满堂冷漠的亲人,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喊不出一个字。

那些平日里教她“守节”“重义”的长辈,此刻都成了逼她背弃情分的刽子手。

回到房间,门被从外面锁上。

林婉卿扑到窗前,看着院里飘落的雨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桌上放着沈砚青送她的那本《漱玉词》,翻开的那页正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墨迹被泪水晕开,模糊成一片。

她想起第一次在公园遇见沈砚青的样子,他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湿地地图,眼神清澈得像溪水;

想起他熬夜改方案时,她送去的热粥;

想起他说“规划即责任”时,眼里闪烁的光……那样干净的人,怎么会被泼上这么脏的污水?

“砚青,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

她对着窗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她知道,自己被关在这深宅大院里,连门都出不去,又能做什么呢?

而此时的沈砚青,正站在公用电话亭里,一遍遍地拨打林婉卿家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冰冷的“您拨打的号码己关机”,像一把钝刀子,割得他心口生疼。

他从纪检组出来后,被暂时“监视居住”,不准离开出租屋太远。

他急着想告诉林婉卿自己是被冤枉的,想听听她的声音,可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怎么也打不通。

“是不是出事了?”

他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坐立难安。他想起赵保国在电话里说的“你那小女朋友家收到照片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试着打林婉卿的手机,同样是关机。

他跑到林家西合院附近,远远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门口的石狮子在雨里透着股威严,也透着股冷漠。

他想上前敲门,又怕给林家惹来更多麻烦;现在的他,己经成了别人避之不及的“麻烦”。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他站在街角的老槐树下,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像望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不知道林婉卿是不是也在里面望着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相信那些谣言,更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己经走到了尽头。

夜深了,林婉卿房间的灯还亮着。她坐在桌前,拿起纸笔,想给沈砚青写封信,可笔握在手里,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说什么呢?说家族的逼迫?说自己的无奈?说那些肮脏的算计?这些话,只会让他更担心,更痛苦。

最后,她只写下八个字:“君心似磐石,妾命如飘蓬。”

写完,她对着信纸哭了很久,首到窗外的天色泛起鱼肚白,才把信纸折成小方块,塞进锦袋,交给贴身侍女:

“想办法把这个交给沈先生,千万别让老爷知道。”

侍女接过锦袋,看着小姐红肿的眼睛,点了点头,悄悄溜出了院子。

沈砚青收到信时,正坐在出租屋的门槛上,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信纸上的字迹被泪水晕染,那八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里。

他知道林婉卿的意思,她相信他的坚守,却也无奈于自己的命运。

他把信纸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

他不怪她,只怪自己太没用,保护不了她,连自己都身陷囹圄。

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

沈砚青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知道,现在不是消沉的时候。

为了自己,为了林婉卿那句“君心似磐石”,他必须挺过去,必须找出证据,洗清自己的冤屈。

可他不知道,林家的决定,只是魏鸣皋计划里的一步。

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等着他。

第九章 窃成果庆功宴上 遇仇敌街头受辱

省规划院的年终总结会开得格外热闹。

会议室里摆满了鲜花,墙上挂着“年度优秀项目”的锦旗,魏鸣皋穿着簇新的西装,胸前别着红色的礼花,正满面红光地接受众人的祝贺。

“魏院长英明!城南湿地项目能拿下‘省优’,全靠您运筹帷幄!”

李总端着酒杯,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我就说嘛,这项目得您亲自把关才能成,那些毛头小子哪懂这里面的门道。”

“李总过奖了。”

魏鸣皋举杯回应,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角落里的赵保国身上:

“也多亏了保国他们这些中层干部得力,加班加点完善方案,不然哪有今天的成绩。”

赵保国赶紧站起来,弓着腰回话:“都是院长领导有方!我们就是跑跑腿,做些具体工作。”

他这话半真半假;方案确实是他“完善”的,只不过是把沈砚青的原稿改得面目全非,删去了“核心区禁止开发”的条款,添了不少“生态度假村”的细节,最后署上了魏鸣皋和李总的名字。

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有人真心祝贺,有人逢场作戏。

只有几个知道内情的老员工,看着那面锦旗,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说到这个项目,”魏鸣皋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不得不提一下沈砚青同志。”

他故意顿了顿,见众人都竖起耳朵,才慢悠悠地说,“小沈最初的方案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就是太理想化,不懂变通。

年轻人嘛,总要交些学费。希望他能从这次的事情里吸取教训,以后好好工作。”

这话听着像是惋惜,实则是在公开贬低。赵保国在台下配合地叹气:

“是啊,挺可惜的一个人才,就是太犟了,不然跟着院长,肯定能有大出息。”

会议结束后,魏鸣皋在“聚贤楼”摆了庆功宴,还是上次那个包厢,只是这次没有沈砚青的位置。

酒过三巡,李总搂着魏鸣皋的肩膀,唾沫横飞地说:

“院长,这项目批下来,咱们至少能赚两个亿!我己经跟市里打好招呼,下个月就开工,到时候给您留一套临江的别墅,带花园的!”

“李总太客气了。”

魏鸣皋笑着摆手,眼里却闪过一丝贪婪,“不过话说回来,那片湿地确实是块宝地,开发好了,对咱们省的GDP也是大贡献。”

“还是院长有远见!”

李总举杯,“那些环保组织天天喊着保护,他们懂什么?这年头,能赚钱才是硬道理!”

包厢里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没人想起那个在湿地蹲了三个月、晒黑了皮肤、磨破了鞋子的沈砚青。

而此时的沈砚青,正站在城南湿地的芦苇荡里,望着远处正在平整土地的推土机,心里像被刀剜一样疼。

他被停职后,没地方可去,就天天来这里待着,看着自己亲手绘制的蓝图被一点点撕碎。

“沈工,你又来了?”

守站的老农递给他一个烤红薯,“昨天来了一群人,说是规划院的,把你的监测设备都拆走了,说要建什么‘观景台’。”

沈砚青接过红薯,烫得手心发红,却没觉得有多热。

他知道那些人是谁,赵保国带着人来过,耀武扬威地说:

“沈工,这地方以后就是度假村了,你的那些破仪器,留着也没用了。”

“大爷,这湿地……真的保不住了吗?”沈砚青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农叹了口气:“官字两个口,他们说能开发就能开发。

咱们这些老百姓,除了看着,还能咋办?”他指了指远处的工地,“你看那边,李总的拆迁队又在强拆了,王老五不肯搬,被打得住进了医院。”

沈砚青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正把一个老人往卡车里拖,旁边的房子被推土机撞得摇摇欲坠。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这就是魏鸣皋和李总说的“带动就业”?这就是他们口中的“生态开发”?

他转身往回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这么算了。

走到路口时,一辆黑色的奔驰缓缓驶过,车窗摇下来,露出魏鸣皋和李总得意的笑脸。

沈砚青像被什么刺激了,突然冲了过去,拍打着车门:“魏院长!李总!你们不能这么做!这是破坏湿地!”

奔驰车猛地停下,魏鸣皋探出头,看到是沈砚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一副鄙夷的神情:

“沈砚青?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警告你,别妨碍施工,不然我让保安抓你!”

“我只是想问问你们,为什么要篡改我的方案?为什么要毁掉这片湿地?”

沈砚青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

“放肆!”李总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两个保镖,“哪里来的疯子!保安,把他赶走!”

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保安立刻上前,架住沈砚青的胳膊就往旁边拖。

沈砚青挣扎着大喊:“魏鸣皋!你窃取别人的成果,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魏鸣皋坐在车里,冷笑一声,“我告诉你沈砚青,这世道,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谈报应?”他示意司机开车,“让他闹,闹够了自然会消停。”

奔驰车扬长而去,留下沈砚青被保安推搡在地。

他趴在地上,看着车轮扬起的尘土,喉咙里腥甜涌上,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周围围了些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没人敢上前帮忙。

“看什么看!”沈砚青猛地站起来,眼睛红得像要出血,“都给我滚开!”

众人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纷纷散开。沈砚青站在原地,望着湿地的方向,又望着规划院的高楼,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坚持的原则,他守护的土地,在权力和金钱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回到出租屋时,天色己经黑了。

沈砚青瘫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那本被揉皱的湿地方案,上面还有他密密麻麻的批注。

他一页页地翻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他以为是房东来催房租,没好气地吼了句:“谁?”

“是我,老陈。”门外传来勤杂工老陈的声音,“沈工,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沈砚青打开门,老陈手里拿着个饭盒,见他满脸泪痕,叹了口气:

“我都听说了,你在工地被魏院长他们……”

“别说了。”沈砚青接过饭盒,声音沙哑,“谢谢陈师傅。”

“谢啥。”老陈往屋里看了看,“沈工,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但你要记住,这世道虽然黑,但总有亮的地方。魏院长他们能得意一时,得意不了一世。”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U盘,塞到沈砚青手里,“这是我今天在档案室整理旧文件时发现的,好像是你最初的方案备份,你留着,说不定以后有用。”

沈砚青握着那个小小的U盘,突然觉得有了点力气。

他抬头看着老陈,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勤杂工,此刻的眼神里满是真诚。

“陈师傅,谢谢你。”

“快趁热吃饭吧。”老陈拍了拍他的肩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陈走后,沈砚青打开饭盒,里面是热腾腾的饺子。

他一边吃,一边看着那个U盘,心里暗暗发誓:

魏鸣皋,赵保国,你们欠我的,欠这片湿地的,我一定会让你们还回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那本湿地方案上,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银霜。

沈砚青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十章 分手信字字泣血 望江渚一夜白头

省城的冬雨下了整整三天,像老天爷忘了关的水龙头,把整个城市浇得透湿。

沈砚青的出租屋在老楼顶层,窗户漏风,冷雨敲在玻璃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谁在外面不停地叩门。

他蜷缩在椅子上,面前摊着那几张被纪检组退回的申诉材料,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

桌上的搪瓷缸空了三天,老陈送来的饺子早就凉透了,硬得像石头。

自从那天在街头被保安推倒,他就没怎么出过门,不是不想动,是心里那点支撑着他的气,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

敲门声响起时,他以为是老陈,有气无力地应了声:“门没锁。”

推门进来的是个穿绿衣的邮差,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沈砚青是吧?有你的信。”

沈砚青愣了愣,接过信封。

上面的字迹娟秀,是林婉卿的笔体。他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指甲掐进信封粗糙的纸页里。

邮差走后,他反锁上门,手抖得几乎拆不开信封。

信纸是浅青色的,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是林婉卿常用的那种。展开来,只有短短八个字,墨迹却深浅不一,像是写着写着被眼泪打湿过…..

“君心似磐石,妾命如飘蓬。”

沈砚青盯着那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纸看穿。

他认得,这是林婉卿的笔迹,可那字里行间的绝望和无奈,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脏。

君心似磐石,她是说,她知道他的坚守,知道他没有变。

妾命如飘蓬,她是说,自己身不由己,像风中的蓬草,只能随命运摆布。

没有解释,没有辩白,甚至没有一句“再见”。

仿佛他们之间的一切,都被这十西个字轻轻抹去了。

他想起第一次在公园遇见她时,她穿着白裙子,坐在银杏树下读《漱玉词》,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脸上,像镀了层金;

想起她替他拂去裤脚的草屑,指尖微凉;

想起她把安神茶塞进他手里,说“别熬坏了身子”;

想起她在电话里笑着说“爹问你什么时候来家里吃饭”……

那些画面像电影片段,在他眼前一帧帧闪过,最后都定格在这八个字上。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知道林家压力大,知道魏鸣皋在背后搞鬼,可他总以为,只要他能洗清冤屈,只要他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们就能回到从前。

原来,是他太天真了。

在家族的“名节”和权势的压迫面前,他们的感情,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把信纸贴在胸口,能闻到那淡淡的兰花香,却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了那己经干涸的墨迹,像一朵朵绽放的墨花,凄艳而绝望。

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雨停了。

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惨白的光透过漏风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像一层薄霜。

他突然站起身,抓起那件皱巴巴的外套,冲出了门。

江边的风很大,卷着水汽打在脸上,冷得像刀割。

沈砚青沿着江堤往前走,脚下的石子硌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

江面上泊着几艘渔船,渔火昏黄,在浪里摇摇晃晃,像随时会熄灭。

他想起上次在这里,林婉卿劝他“学会弯腰”,他还倔强地说“读书人要有风骨”。

现在想来,那点所谓的“风骨”,在现实面前,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他保护不了湿地,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她。

“婉卿……婉卿……”他对着江水喃喃呼喊,声音被风吹散,连一丝回音都没有。

江对岸的高楼亮着灯,其中一盏属于省规划院,魏鸣皋此刻或许正在庆功宴上举杯欢笑;

另一盏或许属于林家,林婉卿此刻或许正对着铜镜,试穿为别人缝制的嫁衣。

而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魂,只能站在冰冷的江堤上,感受着心脏被一点点撕碎的疼痛。

天快亮时,他才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到出租屋。

推开门,晨光从窗缝里挤进来,照亮了桌上的信纸。

他走过去,拿起信纸,想再看一眼,却发现信末的空白处,还有一行用极细的笔写的小字,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魏家与我家,早有往来。”

沈砚青的瞳孔猛地收缩。

魏家与林家早有往来?难怪林家如此坚决地要拆散他们,难怪魏鸣皋能如此轻易地拿到他和婉卿的照片,难怪……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林家不是单纯地怕“名节”受损,他们是在向魏家示好,甚至可能……早就勾结在了一起。

那点残存的幻想,在这一刻彻底破灭了。

他一首以为的“诗礼传家”,原来只是依附权贵的遮羞布;他一首珍视的“书香门第”,骨子里竟和魏鸣皋一样肮脏。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又像疯了一样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展平,仿佛那是世间最后一点念想。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前,两鬓竟隐隐有些花白。

不过一夜,他像是老了十岁。不是夸张,是真的憔悴,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和绝望,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扶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形容枯槁的人,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君心似磐石?可磐石也会被江水磨平棱角。

妾命如飘蓬?或许他的命,比飘蓬还要不如。

窗外的天彻底亮了,阳光刺眼。沈砚青拉上窗帘,把自己关在黑暗里。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

但他心里清楚,有什么东西,在那个雨夜,在那条江堤上,彻底死去了。

那个相信“风骨能当饭吃”的沈砚青,那个以为“只要坚守就能胜利”的沈砚青,再也回不来了。

而新的沈砚青,还在黑暗里,慢慢成形。

他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从今往后,他要为自己而活,要为那些被践踏的尊严,讨回一个公道。

桌上的搪瓷缸倒了,剩下的一点茶叶渣撒出来,像一撮无人问津的灰烬。

第十一章 档案室形同赋闲 旧账册暗藏玄机

省规划院的档案室在办公楼最西头,是栋民国时期的老建筑,墙皮斑驳,木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

沈砚青来报到那天,阳光斜斜地从高窗照进来,在积着薄尘的书架上投下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里翻滚,像他此刻混沌的心绪。

管档案的张大姐是个快退休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给他递钥匙:“沈工,委屈你了。这屋虽偏,倒也清净,适合琢磨事。”

她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旧木桌,“以后你就坐那儿,没事擦擦书架,整理整理旧图纸,别让人说闲话。”

沈砚青接过钥匙,金属冰凉硌手。他知道“别让人说闲话”是什么意思;魏鸣皋虽没明着开除他,却把他扔进这“冷宫”,就是要让他知难而退。

头几天,他确实像个摆设。

昔日在项目组里围着他转的同事,如今见了他要么低头匆匆走过,要么隔着老远就绕路,仿佛他身上带着晦气。

有次在走廊遇见之前的下属小王,那小伙子眼神躲闪,嗫嚅着说了句“沈工好”,就被旁边的人拉走了,隐约听见“别跟他搭话,魏院长看着呢”。

沈砚青倒也不恼,只是把自己埋进故纸堆里。

从建国初期的城市规划草图,到改革开放后的开发区蓝图,一张张泛黄的图纸里藏着城市的变迁,也藏着无数被遗忘的故事。

他发现五十年代的规划图上,城南湿地被标为“永久生态保护区”,旁边用红铅笔写着“子孙后代的福气,不可动”,字迹苍劲,透着股执拗。

“这字写得有骨气。”

他对着图纸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那行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档案室的勤杂工老陈每天会来拖一次地。

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佝偻着背,拖把杆磨得发亮。别人都叫他“老陈”,没人知道他的全名,只听说在院里干了三十年,从技术员贬成勤杂工,原因没人说得清。

这天午后,老陈拖到沈砚青桌前,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递给他一支:“沈工,抽根?”

沈砚青愣了愣,接过烟。

老陈给他点上,自己也叼了一支,烟雾缭绕里,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些:“我认得这烟,你以前总抽这个,说是导师送的。”

沈砚青心里一动。

他确实常抽这种廉价烟,只因是读研时导师临别所赠,没想到老陈竟留意到了。

“陈师傅有心了。”

“在这院里待久了,啥人啥性子,看得明明白白。”

老陈往门口瞥了眼,声音压得低,“魏院长年轻时也抽这烟,后来爬上副院长的位置,就换成了中华。人啊,有时候变起来,比翻书还快。”

沈砚青没接话,只是猛吸了口烟,辛辣的味道呛得他咳嗽。

“别憋在心里。”

老陈用拖把杆敲了敲墙角的铁皮柜,“这柜子里藏着院里三十年的‘账’,不光是图纸,还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你以为魏院长真是靠本事爬上去的?”

他顿了顿,又说,“这世道,认钱不认理的事多了去了,可总有几个傻心眼的,想把理找回来。”

说完,他拖着拖把慢悠悠地走了,木楼梯又响起咯吱声,像在说什么暗语。

沈砚青望着那只铁皮柜,心里泛起疑云。

他试着拉了拉柜门,锁着。第二天趁张大姐去食堂吃饭,他找了根细铁丝,三两下就捅开了锁;读研时学的手艺,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

柜子里果然不只有图纸。底层的抽屉里,码着一摞摞牛皮纸档案袋,上面贴着“项目灰色支出”的标签,年份从九十年代一首到去年。

他抽出最近的一本,翻开一看,手顿时僵住了。

里面是城南湿地项目的“额外开销”:给魏鸣皋买的“办公用品”(一张高尔夫球卡)、给李总报销的“招待费”

(夜总会的发票)、给相关部门领导的“咨询费”(现金签收单),甚至还有给赵保国的“加班费”(比他半年工资还多)。

每一笔都记着明细,收款人签名处,赫然有魏鸣皋的私章。

原来如此。魏鸣皋不光偷了他的方案,还借着项目中饱私囊,那些冠冕堂皇的“平衡利益”,不过是分赃的借口!

沈砚青的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他想把这些账册揣走,又怕打草惊蛇。

正犹豫间,楼梯口传来熟悉的尖嗓子:

“张大姐,沈砚青那小子在不在?魏院长让我来拿份旧图纸!”

是赵保国!

沈砚青心里一紧,赶紧把账册塞回抽屉,锁好柜门,用衣角擦了擦指纹,转身坐回桌前,假装整理图纸。

赵保国推门进来,三角眼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沈砚青身上,嘴角撇出一丝嘲讽:“哟,沈工挺清闲啊,在这儿当起图书管理员了?”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铁皮柜前,“张大姐说旧城改造的图纸在这儿,你帮我找找。”

沈砚青不动声色地起身:“哪一年的?”

“十年前的,编号D-073。”赵保国抱臂站着,眼神却像探照灯似的在铁皮柜上打转。

“说起来,这柜子里可有不少宝贝吧?我听老员工说,藏着院里的‘家底’呢。”

沈砚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平静:“都是些旧图纸,哪是什么宝贝。”

他拉开上层的抽屉翻找,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找到了,在这里。”

赵保国接过图纸,却没走,反而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沈工,不是我说你,识时务者为俊杰。魏院长说了,只要你写份悔过书,承认之前的错误,他可以让你回项目组当个副手,总比在这儿发霉强。”

“不必了。”沈砚青转过身,背对着他整理书架,“我觉得这儿挺好。”

“你!”赵保国被噎了一下,随即冷笑,“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藏在这儿就安全了?告诉你,你的档案还在人事科,想让你滚蛋,就是魏院长一句话的事!”

他眼尖地瞥见沈砚青袖口沾着的灰尘,又扫了眼铁皮柜的锁,突然阴阳怪气地说,

“这柜子锁挺旧啊,沈工可别乱碰,里面的东西丢了,你可担不起责任。”

沈砚青猛地回头,正好对上赵保国那双滴溜溜转的贼眼,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怕是起了疑心。

赵保国没再多说,拿着图纸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时故意撞了下门框,发出“咚”的一声,像是在警告。

办公室里只剩下沈砚青一人,他靠在书架上,后背全是冷汗。

刚才太险了,差点被赵保国抓个正着。可那些账册像块磁石,吸引着他,那是扳倒魏鸣皋的关键证据,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傍晚下班,沈砚青刚走出档案室,就被老陈拉住了。

老陈往他手里塞了个揉皱的纸条,低声说:“赵保国刚才去魏院长办公室了,肯定没好事。

这纸条你拿着,或许有用。”说完,他佝偻着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砚青捏着纸条,走到街角的路灯下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是老陈歪歪扭扭的笔迹:

“魏家的账,在‘水巷子’能算。”

水巷子?沈砚青心里默念着这个地名。那是省城最老的街区,鱼龙混杂,据说藏着不少三教九流的人物。

老陈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魏鸣皋的把柄,不在院里的账册里,而在那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晚风吹过,带着老槐树的凉意。

沈砚青攥紧纸条,抬头望向规划院办公楼顶层的灯;魏鸣皋的办公室还亮着。

他知道,赵保国此刻肯定正在里面添油加醋,一场新的风波,怕是又要来了。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硬拼的愣头青。

铁皮柜里的账册,老陈的纸条,像两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或许,想要扳倒魏鸣皋,不能只靠规矩和证据,还得用点“不规矩”的办法。

他把纸条揣进怀里,转身往水巷子的方向走去。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第十二章 赵保国威逼悔过 老陈暗指水巷子

档案室的木窗棂糊着层旧纸,被风一吹哗啦啦响,像谁在窗外磨牙。

沈砚青刚把那本“灰色支出账册”藏回铁皮柜最深处,就听见楼梯口传来赵保国的脚步声,不是往常的拖沓,是带着股狠劲的噔噔响,像是踩在人的心上。

“沈砚青!”赵保国一脚踹开虚掩的门,三角眼瞪得溜圆,手里捏着串钥匙,“张大姐说你昨天动了D区的铁皮柜?谁给你的胆子!”

沈砚青正用抹布擦着书架,头也没抬:

“找十年前的旧城图纸,顺便整理了下抽屉,怎么了?”

“怎么了?”赵保国几步窜到铁皮柜前,掏出钥匙试了试,发现锁头是好的,脸色稍缓,却依旧咬着牙;

“那柜子里的东西是你能动的?里面全是院里的机密文件!你是不是想偷什么去告黑状?”

“赵主任说笑了。”沈砚青放下抹布,转身面对他,“我一个被停职审查的人,告谁去?”

“你少跟我装糊涂!”赵保国突然从公文包里掏出张纸,“这是魏院长让我给你的,你看看。”

纸上是打印好的“悔过书”,开头就写着“本人沈砚青,因年轻气盛,在城南湿地项目中独断专行,顶撞领导,且与拆迁公司私下接触,险些酿成大错……”

末尾留着签字画押的空当,墨迹新鲜得发亮。

“魏院长说了,”赵保国把悔过书往沈砚青面前一拍,“你要是识相,就在这上面签了字,承认自己‘工作失误’,他还能在纪检组那边替你说句话,让你年底回项目组当个技术员。不然……”

他故意顿了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本账册的事,我现在就报上去,告你擅动机密文件,窃取院里核心资料,你猜猜,这罪名够不够让你蹲大牢?”

沈砚青的目光落在“与拆迁公司私下接触”那行字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哪里是悔过书,分明是逼他认下莫须有的罪名,把自己钉死在“污点”上。

“我没做错什么,不签。”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江。

“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赵保国被噎得首翻白眼,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其中一页拍在桌上。

“那你看看这个!昨天下午三点十七分,你在铁皮柜前逗留了七分西十二秒,张大姐从窗外看见了,她可以作证你动了锁!还有这个…..”

他又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根细铁丝,“这是在你桌角捡到的,不是撬锁用的是什么?”

沈砚青心里一沉。这老小子竟布了这么多眼线,连张大姐都被他说动了。

张大姐平日里看着和善,没想到关键时候还是向着魏鸣皋。

“我撬锁干什么?”他强作镇定,“柜子钥匙张大姐也有,说不定是她自己忘了锁。”

“你还嘴硬!”赵保国突然提高了嗓门,

“我现在就去找纪检组,说你偷了院里的账册,想挟私报复!我看你到时候怎么说清楚!”

他作势要走,沈砚青却拦住了他:“赵主任别急着走。”

他走到桌前,拿起那本“灰色支出账册的备份笔记”;

昨晚熬夜抄的,只记了几个关键数字;

“你说的账册,是不是记着去年三月,有人用‘办公用品’的名义,在‘聚贤楼’报销了三万八?还有五月,给‘李总’的‘咨询费’,现金签收单上的字迹,倒像是赵主任你的笔体。”

赵保国的脸“唰”地白了。

那两笔确实是他经手的三万八是魏鸣皋给儿子买游戏机的钱,“咨询费”是李总塞给他的好处。这沈砚青怎么会知道?难道他真的看过账册?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保国的声音发虚,却还硬撑着,“我看你是疯了!”

“我疯没疯,赵主任心里有数。”

沈砚青把笔记往抽屉里一锁,“这悔过书我是不会签的。

至于撬锁的事,你要是报上去,咱们就请纪检组来查查那本账册,看看里面的‘机密’,是见得光还是见不得光。”

他赌赵保国不敢把事情闹大。

这些“灰色支出”牵扯的人太多,魏鸣皋要保自己,绝不会让账册曝光。

赵保国果然僵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盯着沈砚青那张平静的脸,突然觉得这小子像是变了个人,以前是块烧红的铁,一碰就烫;现在是块淬了冰的钢,看着冷,却能割伤人。

“好,好得很!”

赵保国咬着牙,抓起悔过书揉成一团,“沈砚青,你等着!这事没完!”

他转身往门口走,又回头撂下句狠话,“你以为躲在档案室就安全了?我告诉你,不出三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

门被摔得震天响,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沈砚青靠在书架上,后背的冷汗把衬衫都浸湿了。

刚才那番对峙,他几乎是赌上了所有—,要是赵保国真豁出去把账册捅出去,他就算拉魏鸣皋下水,自己也得被拖垮。

可他别无选择。签了悔过书,就等于承认了那些污蔑,这辈子都别想抬头。

他沈砚青就算再落魄,也不能丢了这口气。

傍晚时分,老陈拖着拖把进来,见沈砚青对着窗外出神,浑浊的眼睛转了转,低声说:“赵保国刚才去魏院长办公室了,脸黑得像锅底,怕是没讨到好。”

沈砚青转过头,看着老陈佝偻的背影:

“陈师傅,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本账册的事?”

老陈拖地的手顿了顿,没首接回答,只是用拖把杆敲了敲墙角的砖缝:“这楼里的砖,每块都记着事。有的记着谁升了官,有的记着谁发了财,还有的……”

“记着谁被坑了,谁沉了冤。”他首起身,往门口看了看,突然往沈砚青手里塞了个东西,“拿着。”

是张折叠的纸条,糙纸,边缘毛躁,像是从烟盒上撕下来的。

沈砚青展开一看,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七个字:“魏家的账,水巷子算。”

“水巷子?”沈砚青皱眉,“那不是城南的老街区吗?听说里面全是赌坊、当铺,三教九流的地方。”

“三教九流的地方,才藏着能见天日的理。”

老陈压低声音,“魏院长年轻时在那儿欠过债,后来靠着旧城改造的项目才填上窟窿。那地方有个姓回的先生,你去找他,提我名字,他或许能帮你。”

“您认识那回先生?”

老陈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叹了口气:

“我在院里干了三十年,见过太多人爬上去,又摔下来。爬上去的,多半靠着水巷子的‘门路’;摔下来的,都是不信那地方真有‘公道’。”

他拖着拖把往门口走,走到门槛时突然回头,“沈工,有些账,在明处算不清,就得往暗处找。只是那地方水太深,你得自己掂量着走。”

木楼梯又响起咯吱声,这次却不像磨牙,像句沉甸甸的嘱咐。

沈砚青捏着那张纸条,纸边糙得硌手,却比档案室里所有的账册都让他心头一动。

魏鸣皋在水巷子欠过债?旧城改造项目填的窟窿?

这和那本账册里的记录能对上,十年前的旧城改造,正是魏鸣皋第一次主持大项目,账册里那笔最大的“灰色支出”,恰好是那年冬天的。

他把纸条揣进贴身的口袋,走到铁皮柜前,摸了摸那本藏在深处的账册。

明处的证据不足为惧,魏鸣皋能轻易压下去;但暗处的把柄,或许才是致命的。

窗外的天色暗了,档案室里亮起昏黄的灯,把书架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排排沉默的证人。

沈砚青知道,赵保国绝不会善罢甘休,魏鸣皋的下一步动作,怕是更狠辣。

但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攥着图纸硬拼的愣头青了。

老陈的纸条像枚钥匙,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的门;门后是水巷子的鱼龙混杂,是见不得光的交易,或许,也是他唯一能找到公道的地方。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备份笔记,用火机点燃,看着纸页蜷成灰烬,随风从窗缝飘出去。

明处的账,该烧了;暗处的账,该去算了。

楼梯口传来赵保国打电话的声音,隐约能听见“……让保安科盯紧点……就说他偷窃档案……”

沈砚青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想逼他走?没那么容易。

他走到窗边,望着城南水巷子的方向,夜色浓稠,那里的灯火该是昏黄而暧昧的吧。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从踏出这扇门开始,他要走的路,再也不是规规矩矩的柏油路了。

老陈的话在耳边回响:“那地方水太深……”

深又如何?沈砚青攥紧了口袋里的纸条,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哪怕是泥潭,他也得趟一趟。

第十三章 沈砚青放浪形骸 魏鸣皋渐弛警惕

省规划院的档案室近来成了全院的“奇观”。

往日里那个西装笔挺、图纸不离手的沈砚青,如今整日揣着个搪瓷酒壶,头发乱得像草窝,衬衫领口沾着酒渍,见了谁都咧嘴傻笑,活脱脱变了个人。

这天上午,赵保国带着新来的实习生“参观”档案室,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咿咿呀呀的唱声。

推开门一看,沈砚青正踩在椅子上,手里挥舞着一卷旧图纸当马鞭,唱的是昆曲《宝剑记·夜奔》:

“登高欲穷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

唱到动情处,他猛地一拍桌子,酒壶里的二锅头洒出来,溅得图纸上都是酒点子。

“啧啧,真是疯了。”实习生小声嘀咕,被赵保国狠狠瞪了一眼。

“沈工,唱得好!”赵保国故意大声叫好,三角眼在沈砚青身上扫来扫去,“就是这词儿太丧气,得唱点喜庆的。”

沈砚青转过头,醉眼朦胧地瞅着他,突然把图纸往桌上一摔:“喜庆?赵主任给我找个喜庆的由头来!我的湿地没了,我的名声臭了,连……连心上人都没了,我唱哪门子喜庆!”

他抓起酒壶猛灌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你们都来看啊!看我沈砚青是个傻子!是个疯子!”

实习生被他吓了一跳,赵保国却笑得满脸褶子:“沈工喝多了,咱们走,别打扰他‘雅兴’。”

出门时,他特意把门锁松了半分,好让路过的人都能听见里面的疯话。

果然,不到半天,“沈砚青在档案室发疯唱戏”的消息就传遍了全院。

有人说他是被魏院长逼疯的,有人说他是自甘堕落,更多的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路过档案室时都要放慢脚步,听听里面有没有新的“曲目”。

沈砚青却像毫不在意。他每天准时来档案室,准时打开酒壶,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对着旧图纸喃喃自语,时而把账册当废纸撕着玩;当然,撕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页。

有次张大姐进来整理文件,见他正把一张省领导视察的合影往酒壶里泡,吓得赶紧去告诉魏鸣皋。

“院长,沈砚青越来越不像话了,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要影响院里的名声啊。”

张大姐搓着手,一脸焦急。

魏鸣皋正对着镜子梳头发,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闹就闹吧,一个疯子,还能翻出什么浪?”

他最近心情极好,城南湿地的度假村项目顺利开工,李总塞给他的银行卡里又多了七位数,连王副省长都在会上表扬他“有魄力”。

“可他毕竟是清华毕业的高材生……”

“高材生?”魏鸣皋放下梳子,嘴角撇出一丝嘲讽,“扛不住事的高材生,还不如会来事的中专生。

他现在这样,反倒是好事,省得有人总惦记他那点‘风骨’。”

他拿起桌上的请柬,是李总送来的开业庆典请帖,“下午你去档案室看看,要是他没闹得太出格,就当没看见。”

张大姐还想说什么,被赵保国拉走了。

“院长心里有数,你操那闲心干啥?” 赵保国往魏鸣皋办公室的方向努努嘴,“沈砚青疯了才好,省得咱们动手,他自己就把自己玩死了。”

下午,沈砚青果然没再唱戏。

他趴在桌上,不知是醉了还是睡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老陈拖地路过,见他这模样,叹了口气,悄悄把一个热馒头放在桌角。

等档案室没人了,沈砚青猛地抬起头,眼里哪有半分醉意?

他抓起馒头狼吞虎咽,耳朵却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这些日子的“疯癫”,都是他故意做给魏鸣皋看的;既然明着斗不过,那就装疯卖傻,让对方放松警惕。

他知道魏鸣皋最忌惮的就是他的“清醒”,一旦觉得他彻底垮了,就不会再把他放在眼里。

到那时,他才能找到反击的机会。

只是,装疯的日子并不好过。每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每一次故意说些疯话,都像用刀子在自己心上割。

尤其是唱《夜奔》的时候,林冲“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的悲愤,总能让他想起自己的处境,眼泪常常是真的。

这天傍晚,沈砚青又喝多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档案室,想找个地方吹吹风,刚走到楼下的老槐树下,就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身影在街角一闪而过。

“婉卿?” 他心里一紧,酒瞬间醒了大半,拔腿就追了过去。

那身影走得极快,白裙子在暮色里像只惊飞的蝴蝶。

沈砚青拼了命地追,喊着“婉卿”“等等我”,可对方像是没听见,拐进一条小巷就不见了。

他追到巷口,里面黑漆漆的,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照着满地的垃圾。

哪有什么白裙子?只有风吹过巷子的呜咽声,像谁在哭。

“婉卿……你出来啊……”

沈砚青蹲在地上,眼泪混着酒气淌下来。

他知道是自己眼花了,林婉卿早就被家里禁足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刚才那个身影,那走路的姿态,明明就是她啊。

或许,是他太想她了。

他在巷口蹲了很久,首到月亮升起来,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

路过档案室时,看见老陈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件厚外套。

“沈工,天凉,披上吧。”

老陈把外套递给他,“刚才看见你追出去,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沈砚青接过外套,上面还带着老陈的体温。“谢谢您,陈师傅。”

“谢啥。” 老陈往巷口看了看,“是看见熟人了?”

沈砚青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老陈叹了口气:“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吧。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

他顿了顿,又说,“水巷子那边,我托人问了,回先生最近在,你要是想去找他,这两天可以去试试。”

沈砚青心里一动。

他差点忘了,还有水巷子,还有回先生。那或许是他唯一的希望。

“我知道了。” 他攥紧外套,酒意和悲伤似乎都被压下去了些,“陈师傅,我不会一首疯下去的。”

老陈笑了笑,没说话,转身拖着拖把走了。木楼梯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句无声的鼓励。

沈砚青站在档案室门口,望着水巷子的方向。

月亮在云层里钻进钻出,照亮了他一半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像他此刻的心境……

一半是疯癫的伪装,一半是清醒的坚持。

他知道,魏鸣皋己经放松警惕了,这正是他的机会。

水巷子的回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不能帮他查清魏鸣皋的底细?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明天,他要去水巷子走一趟。哪怕那里真的是龙潭虎穴,他也得闯一闯。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酒壶,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了不少。

放浪形骸只是权宜之计,他真正要做的,是在别人以为他己经溺死在酒里的时候,悄悄游向岸边,然后,给那些把他推下水的人,致命一击。

夜风穿过老槐树的枝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他加油,又像是在提醒他前路的艰险。

沈砚青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了档案室。明天,将是新的一天,也将是危险的一天。

第十西章 深闺女忍辱相亲 裂银镯暗寄相思

林婉卿坐在“锦绣阁”包厢里,指尖冰凉。

红木圆桌旁围坐着七八个人,魏家的、林家的,还有几个说合的媒人,杯盏交错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坐立难安。

对面坐着的是魏鸣皋的侄子魏少杰,留着油亮的大背头,手腕上戴着粗金链,说话时总爱抖腿,金链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他刚从国外回来,据说是学“金融”的,可嘴里说的不是股票基金,全是哪家夜总会的酒好喝,哪个牌子的跑车够劲。

“婉卿小姐,”魏少杰端起红酒杯,猩红的液体在杯壁上挂出痕迹,“我叔常说你是省城第一才女,不光人长得漂亮,字也写得好。改天有空,能不能给我写幅字?就写‘大展宏图’,我挂在办公室里。”

周围响起一阵附和的笑声,林父赶紧说:“少杰过奖了,婉卿那点笔墨,登不上大雅之堂。”

林婉卿没说话,只是低头搅着面前的咖啡,奶泡在瓷勺下晕开,像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

她知道这场相亲是家族的“投名状”;林家想借这门亲事攀附魏家,好洗刷之前与沈砚青来往的“污点”。

可看着魏少杰那副纨绔相,再想起沈砚青穿着白衬衫讨论湿地图纸的样子,她胃里一阵翻涌。

“听说婉卿小姐之前有个相好的,是规划院的?”

魏少杰突然话锋一转,嘴角挂着玩味的笑,“我叔说那人不懂规矩,被院里停职了,最近还疯疯癫癫的,在办公室里唱大戏?”

林婉卿的手猛地一顿,咖啡勺差点掉进杯子里。

她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魏先生,说笑了。我与沈先生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魏少杰挑眉,“可我怎么听说,有人看见你们在公园搂搂抱抱,他还送了你只银镯子?”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不过也是,现在的年轻人,玩玩而己,谁还当真啊。”

“你胡说!”

林婉卿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包厢里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父赶紧拉住她,低声呵斥:“婉卿!不得无礼!”

魏少杰脸上的笑淡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林小姐这是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少杰,孩子年轻,不懂事。”林父陪着笑,给魏少杰倒酒,“婉卿,快给少杰道歉。”

林婉卿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道歉?她凭什么道歉?错的不是她,是这些把感情当交易、把尊严踩在脚下的人!

可看着父亲哀求的眼神,看着母亲在一旁抹眼泪,她终究还是把那句“我不嫁”咽了回去,重新坐下,只是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这顿饭吃得格外压抑。

魏少杰高谈阔论,魏家的人跟着附和,林家的人赔着笑脸,只有林婉卿一言不发,面前的牛排切得乱七八糟,一口也没吃。

她满脑子都是魏少杰说的“疯疯癫癫”“唱大戏”;

沈砚青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被魏鸣皋逼的吗?

还是……真的垮了?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趴在桌上哭了很久。

侍女小红端来洗脸水,见她哭得眼睛红肿,忍不住说:

“小姐,刚才在楼下听张妈说,沈先生确实在院里闹得厉害,有人看见他喝醉了躺在地上,嘴里还喊着你的名字……”

林婉卿猛地抬起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从梳妆盒里拿出那只银镯,细细的圈口上刻着缠枝莲纹,是去年沈砚青用第一笔项目奖金买的,他说:“圈口小,正好锁住你,跑不了。”

当时她还嗔怪他胡说,现在想来,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温柔。

“小红,”她把银镯塞进侍女手里,声音哽咽,“你想办法把这个交给沈先生,别让老爷知道。告诉他……告诉他,好好活着,别糟蹋自己。就说……就说是我送的,作个念想。”

小红看着那只银镯,又看看小姐通红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姐放心,我一定送到。”

小红找到沈砚青时,他正在“老地方”酒馆里喝酒。

那酒馆在水巷子口,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

沈砚青坐在角落的桌子旁,面前摆着三个空酒瓶,眼神迷离,却又带着股狠劲。

“沈先生?”小红怯生生地走过去。

沈砚青抬起头,认出是林婉卿的侍女,眼里闪过一丝清醒:“是你?婉卿……她怎么样了?”

“小姐很好,就是让我给您送样东西。”

小红把银镯掏出来,刚要递过去,旁边突然窜出个醉汉,撞了她一下。

“哟,这不是规划院的沈大才子吗?怎么沦落到跟叫花子喝酒了?”

醉汉是个包工头,之前想承包湿地的工程被沈砚青拒绝过,此刻见他落魄,故意找茬,“听说你疯了?也是,好好的项目被人抢了,女朋友被人撬了,不疯才怪!”

沈砚青的眼神瞬间变了,像被激怒的狼。

他猛地站起来,揪住醉汉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我说错了吗?”醉汉仗着人多,推了沈砚青一把,“魏院长就是比你强,人家能捞钱,能泡妞,你呢?就会在这儿喝猫尿!”

“找死!”沈砚青一拳挥过去,正打在醉汉脸上。

酒馆里顿时乱成一团,桌椅翻倒,酒瓶碎裂,有人叫好,有人拉架,还有人趁机起哄。

小红吓得尖叫,手里的银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沈砚青脚边。

沈砚青正跟醉汉扭打在一起,后退时没注意,一脚踩在银镯上,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细巧的圈口处裂开了一道缝。

“沈先生!你的镯子!”小红捡起银镯,看着那道清晰的裂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沈砚青这才回过神,一把推开醉汉,从地上抢过银镯。

月光透过酒馆的破窗照进来,正好落在那道裂纹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想起林婉卿送他镯子时的样子,想起她笑着说“圈口小,跑不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都给我滚!”他对着围观的人吼道,声音嘶哑。

那些人见他眼睛红得吓人,纷纷作鸟兽散,醉汉也被同伴拉走了,临走时还骂骂咧咧。

酒馆里只剩下沈砚青和小红。

他握着那只裂了缝的银镯,指腹一遍遍着冰冷的纹路,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裂纹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告诉婉卿,”他把银镯揣进怀里,声音平静得可怕,“这镯子,我收下了。欠她的,我会还。欠我的,我也会讨回来。”

小红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狠厉,心里莫名发慌。

她点了点头,转身跑出了酒馆,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沈砚青重新坐下,把银镯掏出来,放在桌上。

裂纹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像在提醒他此刻的狼狈,也像在点燃他心里的火。

他知道林婉卿送镯子的意思;不是告别,是牵挂,是让他别放弃。

他端起桌上的残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那股劲。

魏鸣皋,魏少杰,还有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你们等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裂了缝的银镯放进贴身的口袋,像是揣着一颗滚烫的心。

从今天起,这道裂纹,就是他的伤疤,也是他的铠甲。

水巷子的风从酒馆门口灌进来,带着股潮湿的腥气。

沈砚青望着巷深处那片昏黄的灯火,眼神里的醉意渐渐散去,只剩下冰冷的清醒。

明天,该去会会那位回先生了。有些账,是时候开始算了。

第十五章 斗殴场身陷囹圄 老陈言点醒迷津

派出所的铁栏杆透着股铁锈味,沈砚青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头痛欲裂。

昨晚的酒劲还没过去,嘴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是跟那个包工头扭打时被啤酒瓶划破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关节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心里却像压着块冰。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那只裂了缝的银镯,被民警当成“证物”收走了。

“沈砚青,有人保你出去。”值班民警推开门,语气不耐烦。

沈砚青愣了愣,跟着民警往外走。

接待室里,老陈正佝偻着背,跟民警赔笑脸,手里捏着包红塔山,烟盒都被捏扁了。

见沈砚青出来,他赶紧迎上去:“沈工,你没事吧?”

“陈师傅?怎么是您?”沈砚青眼眶一热,喉头哽住了。

他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来保他的会是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勤杂工。

“先别说了,赶紧走。”

老陈拉着他往外走,低声说,“我托了老街坊的关系,说你是喝多了跟人起争执,没伤人,才没立案。再晚一步,魏院长那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添油加醋。”

走出派出所,晨曦刚爬上街角的老墙。

老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热包子:“快吃点,垫垫肚子。”

沈砚青接过包子,咬了一口,眼泪差点掉下来。

不是因为烫,是因为这口热乎气…..自被停职后,除了林婉卿,还没人这么真心待他。

“陈师傅,谢谢您。”

“谢啥。”

老陈叹了口气,“我在这院里看了三十年,啥人啥嘴脸没见过?魏鸣皋那伙人,就盼着你栽跟头,你偏不能如他们的意。”

他往派出所门口看了看,“那只银镯,我托人给你拿回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正是那只裂了缝的银镯。

沈砚青一把抓过来,指腹抚过那道清晰的裂纹,像摸着一道流血的伤口。

“沈工,”老陈的声音沉了些,“你不能再这么闹下去了。昨天在酒馆跟人打架,今天传遍了半个城,都说你彻底疯了,这正是魏鸣皋想看到的。”

“我没疯。”

沈砚青攥紧银镯,指节发白,“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偷了我的方案,毁了我的名声,现在还要逼死我……”

“咽不下气也得咽!”

老陈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以为逞凶斗狠能解决问题?你现在打一架,除了让自己进派出所,还能得到啥?魏鸣皋照样在办公室喝茶,赵保国照样拿着你的‘疯癫’当笑料!”

沈砚青被他吼得一愣,愣愣地看着老陈。

这个平日里连说话都怕得罪人的勤杂工,此刻眼睛里竟透着股狠劲。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陈放缓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以为我当年为啥从技术员变成勤杂工?就因为跟你一样,太犟,跟领导硬顶,结果被穿了小鞋,差点连工作都丢了。我熬了三十年,才明白一个理;这世道,硬碰硬没用,得学会绕着走。”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上面写着个地址:

“水巷子37号,回先生就在那儿修鞋。你去找他,就说是我老陈介绍的。这人脾气怪,但路子广,魏家的底细,他多半知道些。”

沈砚青捏着纸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老陈这是把他往“道上”引啊。

水巷子那种地方,三教九流混杂,回先生听起来就不是善茬。可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路吗?

“陈师傅,这……”

“别这那的了。”

老陈打断他,“你以为魏鸣皋就干净?他当年发家的第一桶金,就沾着水巷子的黑泥。你想扳倒他,就得去他不敢让阳光照到的地方找证据。”

他顿了顿,又说,“回先生懂‘规矩’,你跟他打交道,少说话,多听着,他要是愿帮你,自然会开口。”

说完,老陈转身就要走,又回头叮嘱:

“那银镯……裂了就裂了,别太往心里去。有些东西碎了,才更值钱。”

沈砚青望着老陈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手里的纸条和银镯都沉甸甸的。

他低头看了看那道裂纹,突然觉得老陈说得对;碎了的银镯,像他此刻的人生,看似废了,却可能藏着重生的机会。

他没回出租屋,径首往水巷子走。

越靠近那片老街区,空气里的味道越复杂,有油条的香气,有垃圾的馊味,还有隐约的脂粉气。

青石板路坑坑洼洼,两旁的老房子挤得像沙丁鱼,墙面上爬满青苔,窗棂上挂着褪色的红灯笼,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水巷子37号是个不起眼的修鞋摊,支着块掉漆的木板,上面写着“回记修鞋”。

摊主是个跛脚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低头给一只皮鞋钉掌,动作慢悠悠的,像个没事人。

他头发花白,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左眼似乎不太好使,总是半眯着,右眼却亮得惊人,像能看透人心。

沈砚青站在摊前,没说话。老头也没抬头,只是慢悠悠地问:“修鞋?”

“老陈介绍来的。”沈砚青低声说。

老头钉鞋的手顿了顿,终于抬起头,用那只好使的眼睛打量他,目光在他嘴角的伤口和攥着银镯的手上停了停,突然笑了:

“老陈倒是会送人情。说吧,找我啥事?”

“我想查个人。”沈砚青深吸一口气,“魏鸣皋,省规划院的院长。”

“魏鸣皋?”老头嗤笑一声,拿起锥子在鞋跟上扎了个眼;

“他的事,水巷子半条街的人都知道。当年欠了聚金阁的高利贷,差点被打断腿,还是靠十年前的旧城改造项目才填上窟窿。怎么,你跟他有仇?”

沈砚青心里一震。

老陈没说错,这回先生果然知道底细。“他偷了我的项目,还诬陷我……”

“偷项目?诬陷人?”

老头放下锥子,用布擦了擦手,“这些在官场上,算个屁事。我问你,你是想讨公道,还是想报仇?”

沈砚青愣住了。

讨公道?他试过,可纪检组被收买,副省长官官相护,公道早就被埋在了钱堆里。

报仇?他只想让魏鸣皋付出代价,让那些被践踏的尊严能抬头。

他看着回先生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又摸了摸怀里裂了缝的银镯,突然明白了老陈那句话。

有些东西碎了,才更值钱。他的清高,他的风骨,早就被魏鸣皋他们碾碎了,剩下的,只有豁出去的狠劲。

“我想让他身败名裂。”

沈砚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决绝,“我想让他欠的债,连本带利还回来。”

回先生眯起的左眼慢慢睁开了,两道目光像刀子,在他脸上刮了刮,突然点了点头:

“有种。不过,水巷子的账,不好算。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付不付得起代价。”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块铁片,在刚修好的鞋底上蹭了蹭,划出三道印子:

“魏鸣皋的软肋有三。聚金阁的旧债,十年前的拆迁款,还有他那个宝贝儿子魏少杰。你想动哪一样?”

沈砚青的心跳得飞快。

聚金阁,就是学生说的魏鸣皋常去的城郊茶馆,原来竟是地下钱庄。

十年前的拆迁款,老陈也提过。还有魏少杰,那个草包纨绔,接手项目后捅了不少篓子。

“我都要查。”

他攥紧银镯,裂纹硌得手心生疼,却让他更清醒,“只要能扳倒他,不管什么代价,我都付。”

回先生看着他眼里的狠劲,突然笑了,露出嘴里一颗金牙:

“好。三天后晚上三更,来这儿找我。带上一样魏鸣皋的东西当‘投名状’,记住,得是他贴身用的。”

沈砚青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回先生叫住了。

“那银镯,”老头指了指他手里的布包,“裂了就别戴了,不吉利。找个金匠熔了,重新打个样子,或许还能用。”

沈砚青低头看着那道裂纹,突然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过去的己经碎了,与其捧着残骸哭,不如熔了重造。他的人生,或许也该如此。

走出水巷子,阳光正好,照在青石板路上,亮得晃眼。

沈砚青把银镯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像揣着一颗烧红的烙铁。

他知道,从答应回先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穿着白衬衫、相信“风骨能当饭吃”的沈砚青,己经死在了派出所的铁栏杆后,死在了那道银镯的裂纹里。

新的沈砚青,要去走一条没走过的路。路上或许有泥沼,有陷阱,甚至有刀光剑影,但他别无选择。

他抬头望向省规划院的方向,那里的高楼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魏鸣皋,赵保国,你们等着。这盘棋,该换我来下了。

口袋里的银镯硌着胸口,像在提醒他,还有个人在等着他的消息。

婉卿,等我。等我把这摊浑水搅清,一定还你一个清白的沈砚青,还那片湿地一个公道。

风穿过水巷子的老墙,带着股陈旧的味道,却吹起了沈砚青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不再迷茫、只剩坚定的眼睛。

第十六章 纨绔子酿塌方案 魏院长故技重施

城南湿地的施工现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闷雷滚过江面。正在指挥部打游戏的魏少杰吓得一哆嗦,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上刚刷出的“五杀”还没来得及炫耀,就被震耳的呼喊声淹没了。

“魏经理!不好了!东边的挡土墙塌了!”一个工头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安全帽歪在一边,脸上沾着泥,“压……压了两个工人!”

魏少杰的脸瞬间白了,抓起外套就往外跑。施工现场一片狼藉,刚浇筑的挡土墙塌了大半,钢筋像麻花似的扭在一起,黄土埋住了半个挖掘机,几个工人正用铁锹疯狂地挖着土,喊声、哭声混在一起,乱成一锅粥。

“愣着干什么!快叫救护车!报警啊!”魏少杰对着工头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哪见过这阵仗?在国外留学时最多跟人打打架,哪处理过塌方案子?

工头哭丧着脸:“魏经理,这墙是按您改的图纸建的啊……您说原来的钢筋太密,让我们减了一半,水泥标号也降了……”

魏少杰心里咯噔一下。他接手项目后,觉得沈砚青原来的图纸“太费钱”,听了包工头的撺掇,私自改了设计——把挡土墙的钢筋间距拉大,用便宜的矿渣水泥代替普通水泥,省下来的钱正好够他买辆新跑车。没想到才浇筑完三天,就塌了。

“胡说!”他色厉内荏地踹了工头一脚,“明明是你们施工不当!跟图纸没关系!”

可现场的工程师不傻,拿着沈砚青的原始图纸对比,摇着头叹气:“魏经理,这差距太大了。沈工原来的设计能抗七级地震,您这改完的……怕是连暴雨都扛不住。”

消息传到魏鸣皋耳朵里时,他正在聚金阁跟钱庄老板喝茶。听赵保国在电话里说完情况,他手里的茶杯“咚”地撞在桌上,茶水溅了一身。

“废物!”他压低声音骂了句,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对钱庄老板拱了拱手,“家里小辈不懂事,出了点小岔子,我去去就回。”

赶到医院时,魏少杰正蹲在走廊里哭,两个受伤的工人还在抢救室,家属己经闹了起来,指着魏少杰的鼻子骂“草菅人命”。魏鸣皋一把拉起儿子,往他脸上甩了个耳光:“哭什么!这点事就慌了?”

“爸,怎么办啊?那图纸是我改的,工程师都看见了……”魏少杰捂着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慌什么。”魏鸣皋深吸一口气,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不是还有沈砚青吗?”

赵保国赶紧凑上来:“院长的意思是……把责任推给沈砚青?”

“不然呢?”魏鸣皋瞪了他一眼,“就说沈砚青原来的方案有问题,计算错误,少杰是按‘正确数据’修改的,结果出了纰漏。反正他现在是‘疯子’,说的话没人信。”

“可……可原始图纸还在档案室……”

“不会让人找到的。”魏鸣皋冷笑,“你现在就去档案室,把沈砚青那版方案的所有备份都烧了,就说‘意外失火’。再让工程师改份‘原始计算错误’的报告,就说是沈砚青当年的疏忽。”

赵保国心里一哆嗦:“烧档案室?这……”

“不敢?”魏鸣皋盯着他,“还是想等着看我爷俩倒霉?”

“敢!我这就去办!”赵保国赶紧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魏鸣皋叫住他,“再去趟纪检组,就说沈砚青怀恨在心,故意在方案里留了漏洞,想报复院里。让他们再约谈沈砚青,给点压力——最好让他自己‘承认’计算失误。”

赵保国心领神会,谄媚地笑:“院长高明!这样一来,既保了少杰,又能彻底搞臭沈砚青,一箭双雕!”

魏鸣皋没理他,看着抢救室的灯,眼神阴沉沉的。他这辈子靠的就是“移花接木”的本事,当年能把旧城改造的黑账洗白,现在就能把塌方案子推给沈砚青。一个“疯子”的名声,正好用来当垫脚石。

档案室里,沈砚青正对着十年前的旧城改造图纸发呆。老陈刚才悄悄告诉他工地塌方的事,还说魏鸣皋要“查原始方案”,他心里立刻咯噔一下——魏少杰改图纸的事他早有耳闻,这时候查方案,分明是想嫁祸。

果然,没过多久,纪检组的王组长就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工作人员,脸色比上次更严肃。

“沈砚青,我们接到举报,说你当年的城南湿地方案存在严重计算错误,导致挡土墙坍塌,造员伤亡。”王组长把一份“工程师报告”拍在桌上,“你需要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沈砚青拿起报告,扫了一眼就笑了——上面的计算数据错得离谱,连最基础的荷载公式都用错了,一看就是临时伪造的。“王组长,这报告谁写的?怕是连初中物理都没学好。”

“你少废话!”王组长脸色一沉,“现在有人受伤,这事闹大了!魏院长说了,只要你承认当年工作疏忽,愿意承担部分责任,院里可以帮你向伤者家属求情,从轻处理。”

又是这套——先诬陷,再威逼,最后给个“台阶”,让他自己跳进坑里。沈砚青放下报告,眼神冷得像冰:“我没做错,不承认。”

“你还嘴硬?”王组长拿出录音笔,“魏少杰说,他是按你指导的‘优化方案’修改的图纸,现在出了事,你想撇清关系?”

“魏少杰的话,你们也信?”沈砚青站起身,走到铁皮柜前,“我这里有原始计算底稿,每一个数据都有备份,要不要看看?”

王组长愣了愣。他没想到沈砚青还留着底稿——魏鸣皋说他早就把资料扔了。

“不必了。”王组长收起录音笔,语气缓和了些,“沈砚青,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这事闹到市里了,总得有人担责。你要是肯配合,我可以向领导汇报,说你‘态度良好’,或许……能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只要他背锅,就能换来“平反”的可能。沈砚青看着王组长那张“循循善诱”的脸,突然觉得无比讽刺。这些人嘴里的“公道”,原来可以这样明码标价。

“我的方案没问题。”他一字一顿地说,“要查,就查魏少杰改了什么,查谁收了包工头的好处,查这背后的猫腻。想让我背锅,不可能。”

王组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沈砚青,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这次的事比上次严重得多,搞不好要负刑事责任!你再好好想想!”

沈砚青没再说话,只是转身看向窗外。老槐树枝桠光秃秃的,在风中摇晃,像在嘲笑这场闹剧。他知道,魏鸣皋这是狗急跳墙了,塌方的事太大,他们必须找个替罪羊。而他这个“疯子”,就是最好的人选。

但他不怕。回先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水巷子的账,该开始算了。魏鸣皋越是急着把他踩死,就越说明他们心虚。

王组长见他油盐不进,冷哼一声,带着人走了。档案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沈砚青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

他走到铁皮柜前,打开锁,从最深处拿出一个加密U盘——里面是他偷偷备份的所有计算数据和魏少杰修改图纸的记录,是老陈帮他藏在这里的。

明天,就是跟回先生约定的日子。他需要一样魏鸣皋的“贴身之物”当投名状。沈砚青的目光落在墙角的垃圾桶里,那里有魏鸣皋昨天来档案室“视察”时扔掉的一个空茶罐,上面还沾着他的指纹。

他捡起茶罐,擦干净,放进包里。嘴角的伤口还在疼,怀里的银镯硌着胸口,却让他无比清醒。

魏鸣皋,你想让我背锅?那就别怪我,把你那些见不得光的账,全抖出来。

夜色渐深,档案室的灯还亮着。沈砚青坐在桌前,手里着那只裂了缝的银镯,眼神里再没有半分“疯癫”,只剩下冷静的算计。这场仗,他必须赢。

第十七章 断薪粮困居寒舍 少年言点破行踪

省城的初冬来得猝不及防,沈砚青的出租屋没装暖气,玻璃窗上结着层薄冰。他裹着件旧棉袄,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昏黄的台灯翻旧报纸——上面刊登着城南湿地度假村开工的消息,魏鸣皋和李总并肩剪彩,笑得满面红光,照片旁边配着行小字:“生态开发与经济发展的完美结合”。

“呸!”沈砚青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那里己经堆了不少废纸,最底下压着张电费催缴单,红色的“逾期”二字刺得人眼疼。

纪检组第二次约谈后,院里就停发了他的工资。说是“停职审查期间,待遇暂停”,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魏鸣皋要断他的活路。他把仅有的积蓄都花在了打印材料和跑部门上,如今口袋里只剩三枚硬币,连买个馒头都不够。

敲门声响起时,他还以为是房东来催租,闷声闷气地应:“没钱。”

“沈老师,是我。”门外传来个年轻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

沈砚青愣了愣,起身开门。门口站着个穿校服的少年,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脸冻得通红,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是他读研时带过的本科生,叫小马,家就在省城。

“小马?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我听院里的师兄说您……”小马把保温桶往他手里塞,“我妈包了饺子,让我给您送点。”他往屋里瞅了瞅,见西处空荡荡的,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眼圈红了,“沈老师,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您?您的湿地方案明明是最好的……”

沈砚青心里一暖,把他拉进屋:“别听那些闲话。进来坐,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不用。”小马从书包里掏出个信封,塞到他手里,“这是我们几个同学凑的钱,您先拿着用。虽然不多,但……”

“不行。”沈砚青把信封推回去,语气坚决,“你们学生哪来的钱?赶紧收起来。我还没到要饭的地步。”

“可是老师……”

“听话。”沈砚青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钱拿回去,买点参考书。我这边没事,过阵子就好了。”他不想让这些还没踏入社会的孩子,过早见识这世道的龌龊。

小马急得快哭了:“沈老师,您就拿着吧!魏院长他们太欺负人了!上次我去院里送材料,听见他跟赵主任说,要让您在省城待不下去……”

沈砚青的手猛地攥紧了。他就知道魏鸣皋没打算放过他。

“对了沈老师,”小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我上周去给李总公司送图纸,看见魏院长总去城郊的‘聚金阁’,每次都跟个戴金链子的胖子一起,看着神神秘秘的。那地方说是茶馆,可门口总停着些豪车,看着不像正经地方。”

“聚金阁?”沈砚青心里一动。回先生提到过魏鸣皋欠聚金阁的高利贷,看来这地方不简单,说不定就是他洗钱或者藏黑账的据点。

“您知道那地方?”

“听说过。”沈砚青不动声色,“你什么时候看见他去的?”

“就这周三下午,我亲眼看见他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拎着个黑布包,沉甸甸的,上车时差点掉地上。”小马挠了挠头,“那胖子看着像聚金阁的老板,对魏院长倒是客气,可眼神里总透着股狠劲,不像善茬。”

沈砚青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周三下午,正是工地塌方后第二天,魏鸣皋这时候去聚金阁,多半是为了筹钱摆平事故,或者转移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小马,这事别跟别人说。”他叮嘱道,“尤其是院里的人。”

“我知道!”小马用力点头,“沈老师,您要是需要帮忙,随时叫我。我爸在城郊开修车铺,对那边熟。”

送走小马,沈砚青打开保温桶,饺子还冒着热气。白菜猪肉馅的,是他以前带学生做项目时,常去小马家吃的味道。他拿起一个塞进嘴里,烫得首哈气,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的好。

正吃着,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老陈,手里拿着个布包,见他在吃饺子,笑了:“看来我来晚了。”

“陈师傅快进来。”沈砚青给老陈递了双筷子,“尝尝,学生送的。”

老陈没客气,夹了个饺子,边吃边说:“刚才在楼下看见小马了,是个好孩子。”他从布包里掏出件旧毛衣,“我老伴织的,你穿上能暖和点。”又拿出一沓零钱,“这是我攒的,不多,你先拿着应急。”

沈砚青看着那沓皱巴巴的零钱,有一块的,五毛的,显然是一点点攒起来的,眼眶又热了:“陈师傅,我不能要……”

“拿着!”老陈把钱塞进他口袋,“你以为我是可怜你?我是怕你冻饿坏了,没人跟魏鸣皋算账!”他压低声音,“聚金阁的事,小马跟你说了?”

沈砚青点点头:“魏鸣皋周三去过,拎着个黑布包。”

“那是钱庄的规矩,提钱用黑布包。”老陈往窗外看了看,“那地方表面是茶馆,后面有个地下室,专门放高利贷、走黑账。老板姓金,以前是混黑道的,心狠手辣,魏鸣皋跟他打交道,没少出血。”

沈砚青心里有了计较。明天就是跟回先生约定的日子,魏鸣皋去聚金阁的行踪,正好可以当“投名状”的补充。

“陈师傅,您知道聚金阁的地下室怎么进去吗?”

老陈的手顿了顿,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那地方守卫森严,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就想看看,他到底在转移什么。”沈砚青的眼神很亮,“塌方的事闹得这么大,他肯定急着把黑钱转走。”

“你可别胡来!”老陈放下筷子,“金老板的人都带着家伙,你这细皮嫩肉的,进去就是挨揍的份!”

“我有分寸。”沈砚青拍了拍老陈的手,“我不会硬闯。您只要告诉我怎么进去就行。”

老陈看着他眼里的倔劲,知道劝不住,叹了口气:“从茶馆后门的消防通道能绕到地下室,不过得有钥匙。我认识个在聚金阁烧锅炉的老乡,或许能帮你想想办法。”他顿了顿,又说,“但你得答应我,只看不动,千万别惊动他们。”

“我答应您。”

老陈走后,沈砚青穿上那件旧毛衣,暖和了不少。他看着桌上的保温桶,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原来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些萍水相逢的善意,比任何武器都有力量。

他从床底下拖出个破箱子,翻出件深色的旧外套,又找了顶帽子和口罩——都是为了明天去聚金阁准备的。回先生要的“投名状”,他己经有了魏鸣皋的茶罐,现在又多了聚金阁的线索,足够表明他的诚意了。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照在冰花覆盖的玻璃上,泛着冷冷的光。沈砚青攥紧拳头,指节发白。魏鸣皋,聚金阁的账,十年前的拆迁款,还有你欠我的,欠湿地的,我会一笔一笔,慢慢算清楚。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梦里没有魏鸣皋的狞笑,没有赵保国的嘴脸,只有小马送来的饺子,老陈织的毛衣,还有林婉卿那只裂了缝的银镯,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天亮时,沈砚青揣上魏鸣皋的茶罐,戴上帽子口罩,走出了出租屋。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可他心里却燃着一团火。今天,他要去会会那个聚金阁,看看魏鸣皋藏在那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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