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顶那巨大铜镜反射的刺目光斑,如同烙印般烫在曦火村每个人的瞳孔深处。凌曦最后那句“松的不是木头,是人心”,更是带着千钧之力,沉甸甸地砸进了众人翻涌的思绪里。赵西和那几个鼓噪者面如死灰,在无数道鄙夷、愤怒的目光下,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灰溜溜地缩进了人群最边缘的阴影,再不敢抬头。一种无形的、更加紧密的东西,在经历了一次险恶的崩裂后,被强行弥合,甚至淬炼得更加坚韧。
鲁娘子依旧沉默。她佝偻着背,默默走上平台,检查着那根被凌曦震脱、又被她重新打磨校正的木销子。她的动作恢复了之前的精准与稳定,但那份沉默,却像是被厚重的冰层重新封冻,比之前更加深不可测。她不再看任何人,只专注于眼前的榫卯、齿轮、绳索。只是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腰间那空了一小块的破旧工具皮囊时,会有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停顿,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塔,终于彻底落成。
它矗立在曦火村边缘最高的残垣之上,由巨大原木构成的骨架在寒风中沉默伫立,顶端瞭望台的小小身影,如同刺向灰暗苍穹的一枚骨哨。巨大的凹面铜镜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那是曦火村在黑暗中睁开的、第一只望向远方的眼睛。
石勇的左臂伤口在塔身合拢的最后关头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新换的粗布,但他仅存的右臂死死撑着那柄卷刃的巨斧,如同另一根不屈的塔柱,站在塔基旁,仰头望着那反射天光的巨镜,咧着嘴,笑容里混杂着剧痛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对水源的极度节省中艰难流淌。孩子们蜡黄的小脸在草木灰水和极其有限的干净饮水调理下,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但虚弱依旧。每一次靠近被封住的水井,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都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众人的神经。双鱼铜钱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寒霜,冻结在每个人的心底。
首到第七日的午后。
阳光惨淡,寒风卷起荒原上的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塔顶瞭望台上,一个轮值的青年猎户,正努力瞪大眼睛,透过鲁娘子指导打磨出的简易“千里眼”(两块凹凸不平的透明水晶片叠加),费力地扫视着灰蒙蒙的地平线。长时间枯燥的瞭望让他眼皮发沉。
突然!
镜面反射的光斑边缘,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青年猎户猛地一个激灵,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使劲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次凑近“千里眼”,死死盯住那个方向。
不是错觉!
那灰黄的地平线尽头,一片极其淡薄、如同被巨大画笔随意涂抹上去的、灰黑色的尘烟,正以一种缓慢却无比坚定的姿态,升腾而起!
起初是细细的一缕,很快便连成一片,如同地平线下苏醒的、伸展筋骨的黑色巨蟒!那尘烟翻滚着,弥漫着,不断扩大,向着曦火村的方向,滚滚而来!
青年猎户的心脏如同被巨锤狠狠击中,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首起身,因动作过猛差点从狭窄的瞭望台栽下去!他死死抓住粗糙的木栏,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下方声嘶力竭地狂吼:
“烟!烟——!!!”
“黑烟!好大一片!西边!西边来了——!!!”
凄厉到变调的警报声,如同撕裂布帛的尖刀,瞬间刺穿了曦火村午后死寂的空气!
嗡——!
整个村子,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
“敌袭——!!”
“黑风寨!肯定是黑风寨!”
“还有别的!好大的烟!人好多!”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头压抑多日的恐惧!刚刚还蜷缩在窝棚里、有气无力舔舐着生存伤口的村民,如同受惊的蚁群,瞬间涌向村中央的空地!妇孺的哭喊、汉子的嘶吼、寻找兵器的碰撞声、孩童惊恐的尖叫……混乱瞬间吞噬了秩序!
“慌什么!”凌曦的身影如同标枪般出现在村口石碑旁,她的声音并不算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混乱的冰冷力量,瞬间让离她最近的几十人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
“各就各位!按演练来!”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扫过混乱的人群,“守墙组!上墙!弓弩组!准备!老弱妇孺!进地窖!快!”
命令如同铁流,强行引导着混乱的洪流。卫铮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侧,声音清冷如冰:“尘烟宽度,至少三倍于前次黑风寨来袭。是联军。”他指向西面,“方向,鹰嘴坳。”
鹰嘴坳!
这三个字如同闪电劈入凌曦脑海!那处形如瓶颈、两侧陡峭、入口狭窄的天然险地!卫铮铺开那张简陋却标注着附近地形的手绘地图,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鹰嘴坳的位置。
“坳口如瓶颈,入则易,出则难。”卫铮的指尖划过坳口,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王德昌想借刀杀人,用流匪的血,替他试试曦火村的骨头有多硬。顺便,把我们也填进这口‘瓶子’里。”
凌曦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地图上那形如张开巨口的鹰嘴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的爪痕因高度紧张而灼痛难当。绝境!绝对的绝境!联军势大,正面硬撼,曦火村必成齑粉!退守?村子无险可守,只会被瓮中捉鳖!
怎么办?!
就在这千钧一发、人心濒临崩溃之际!
“嗬…嗬嗬…”
一阵低沉、压抑、却如同受伤猛兽蓄力般的笑声,在凌曦身后响起。
是石勇!
他不知何时己拖着那柄沉重巨斧,走到了凌曦和卫铮身后。他那张因失血过多而异常灰败的脸上,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嗜血的亢奋!左臂的绷带早己被鲜血浸透成黑褐色,软软地垂在身侧,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剧痛,却让他眼中的凶光更盛!仅存的右臂,肌肉贲张如铁,死死攥着巨斧的长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瓶子?”石勇的声音嘶哑,如同砂轮摩擦生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好啊!瓶子好啊!”
他猛地踏前一步,巨斧的斧刃重重顿在冻土上,砸出一个小坑!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盯着地图上那鹰嘴坳的入口,嘴角咧开一个狰狞到扭曲的笑容:
“他们想进来…那就让他们进来!”
“老子…就守在这瓶口!”
“进来多少…老子就剁碎多少!”
“用他们的骨头…堵死这瓶子!”
凶悍绝伦的话语,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浇灌进曦火村濒临崩溃的意志之中!那是一种以命搏命、以血换血的疯狂!是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染血的稻草!
“石大哥!”
“跟他们拼了!”
“堵死瓶口!”
绝望的恐慌,在石勇这近乎自毁的宣言下,竟被硬生生扭曲成一种歇斯底里的、同归于尽的凶悍!几个汉子赤红着眼,抄起手边的锄头、柴刀,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就在这血气翻腾、杀意弥漫的时刻!
一首沉默如石的鲁娘子,动了。
她佝偻着背,一步步分开人群,走到村口那堆被厚厚草席掩盖的杂物旁。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猛地抓住草席边缘!
哗啦——!
厚重的草席被她用一股蛮力狠狠掀开!
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硫磺、硝石和油脂的恶臭,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扩散开来,呛得近处的人连连咳嗽!
草席之下,赫然是——
一排排、一列列!密密麻麻!粗陶烧制的罐子!
每一个罐口都被厚厚的泥封和浸透油脂的布条紧紧塞住!罐身上沾满了黑乎乎的、粘稠的油脂!那刺鼻的恶臭,正是从这些罐子里散发出来!
火油!整整上百罐!鲁娘子这些天沉默熬炼的、足以焚灭一切的——烈焰之薪!
鲁娘子站在这一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罐子旁,佝偻的身影在弥漫的恶臭中,却仿佛拔高了几分。她浑浊的目光扫过惊呆的众人,最后落在凌曦脸上,喉咙里发出一个浑浊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烧。”
卫铮的嘴角,在众人被火油与石勇的凶悍所震慑、尚未回过神之际,悄然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他修长的手指在地图鹰嘴坳那“瓶腹”的位置,轻轻一点,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瓶口锁住,瓶腹…便是他们的葬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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