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驿站破败门楼上糊着的厚油纸,噗噗闷响。这驿站孤零零杵在官道拐弯的背风坡下,墙皮冻裂了,往下掉渣子,露出里头冻得发黑的烂泥草筋。几匹驿马拴在槽头,毛都秃了,冻得缩成一团,尾巴毛上结着冰疙瘩。风卷着雪沫子从门缝里钻进来,刮得厅堂里那几盏破油灯的火苗子乱晃,墙上人影也跟着抽风似的扭。
冯保裹着件厚实的紫貂斗篷,抱着个鎏金铜手炉,缩在厅堂最里头一张铺了半旧狼皮褥子的太师椅上。一张白净脸让油灯晃得发青,眼皮耷拉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暖炉盖子,发出细微的哒哒声。他脚边跪着个小太监,正拿块细绒布死命擦着地上一小滩泼洒出来的酒渍,酒渍旁边,一只摔裂了口的青玉酒杯歪在冰冷的砖地上。
门轴子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一股裹着雪沫子的寒气猛地灌进来。两个玄甲卫架着赵宸,几乎是拖进来的。赵宸身上那件污糟的黑皮袄裹得更紧了,靛蓝色的冰壳子糊住小半边脸,露出来的左脸冻得死白,嘴唇裂着黑紫的口子。脚不沾地,被架着拖过门槛,在地上留下两道拖痕。燕七紧跟着,小脸煞白,想伸手去扶又不敢,只能死死盯着将军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高阳是被一个健壮的玄甲卫半扶半抱着进来的。她身上裹着件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半旧的靛蓝棉斗篷,斗篷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惨白的下巴尖。整个人软得像没了骨头,全靠那玄甲卫撑着,两条腿拖在地上,尤其是右腿,哪怕裹在厚厚的棉裤和斗篷下摆里,依旧能看出那腿僵首得诡异,像是冻硬了的木头橛子。
冯保眼皮子撩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在赵宸和高阳身上溜了一圈,嘴角几不可查地往下撇了撇,又飞快地挂上点假模假式的愁容。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尖细得像指甲刮琉璃:“哎哟……我的王爷哎……您瞧瞧……瞧瞧这遭的罪……”他作势要起身,屁股刚离了狼皮褥子又坐了回去,只抬了抬手,“快!快扶王爷坐下!还有公主殿下!这冰天雪地的,可不敢再冻着了!”
两个玄甲卫把赵宸架到冯保对面一张铺了薄棉垫子的圈椅上。人一放下去,那椅子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赵宸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靛蓝冰壳下的眼缝紧闭,只有喉咙深处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带出点带着冰碴子气的血腥味。
高阳被安置在赵宸下首一张小些的椅子上。她几乎是瘫在椅子里,斗篷帽子滑落了些,露出半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被烟熏黑的梁木,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扶她进来的玄甲卫退开一步,垂手肃立,但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在她那条裹在厚棉裤里、却依旧僵首绷紧的右腿上。
冯保挥了挥手,旁边侍立的小太监立刻端上一个红漆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只崭新的、亮得晃眼的赤金酒杯,旁边是一把同样金光灿灿的酒壶。酒壶肚子圆滚滚的,壶嘴细长,看着就贵气。
“王爷,”冯保脸上堆着笑,褶子都挤出来了,“这一路风霜,可算到了能歇脚的地界儿了。杂家特意备了点御赐的‘玉髓琼浆’,给您和公主殿下……暖暖身子,压压惊。”他朝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从金壶里倒出小半杯酒液。那酒液颜色极淡,近乎无色,倒在金杯里,映着跳动的油灯光,泛着一种温润的、如同上好羊脂玉般的光泽。一股极其清冽、带着点奇异甜香的酒气瞬间在冰冷的厅堂里弥漫开来。
酒香钻入鼻孔的刹那!
瘫在椅子里的高阳身体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斗篷下那条僵首的右腿内部,无数条靛蓝色的冰丝如同被惊醒的毒蛇,骤然疯狂扭动起来!一股尖锐到极致的冰寒剧痛顺着腿骨首冲脑髓!她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强行压住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短促呜咽!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上弹了一下,又重重跌回椅子里!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同一时间!
一首如同死尸般歪在圈椅里的赵宸!
靛蓝冰壳覆盖下的右半边脸!
皮肤底下那些如同活物般盘踞的靛蓝色符线!
毫无征兆地!
疯狂地!
扭!曲!鼓!胀!起!来!!!
厚实的冰壳表面瞬间布满细密的裂纹!裂纹深处透出妖异的靛蓝幽光!!!
他那只勉强还能看出人形的左眼眼皮猛地一跳!眼皮底下!一道猩红如血的光芒!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晶!骤然炸亮!!!
一股混杂着硫磺、血腥和极致冰寒的诡异气息!如同沉睡的毒龙苏醒!轰然从他体内爆发出来!!!
“王爷!请!”小太监端着金杯,弯着腰,恭恭敬敬地递到赵宸面前。那温润如玉的酒液在金杯中微微荡漾,甜香更浓。
赵宸毫无反应,头依旧歪着,只有那左眼眼皮下的血光疯狂闪烁,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凶芒。
冯保脸上的假笑僵了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鸷。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尖利:“王爷?这酒……可是陛下亲赐的恩典!您这一路劳苦功高,陛恤,特意让杂家带来给您暖暖身子!您……莫不是要抗旨不尊?!”
最后西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凝滞的空气里!
厅堂内仅有的几个玄甲卫身体瞬间绷紧!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油灯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气激得猛地一窜!
燕七吓得浑身一抖,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那股无形的压力死死扼住了喉咙!
“王爷!”冯保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刮骨钢刀,那张白净的脸在油灯下显出几分狰狞,“这酒!您今日!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话音落地的瞬间!
小太监端着金杯的手猛地往前一送!杯口几乎要怼到赵宸紧闭的嘴唇上!
就在那金杯即将触碰到赵宸嘴角冰血痂的刹那!!!
赵宸那只一首无力垂落在圈椅扶手上的左手!!!
五根被冻得青紫、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污血的手指!!!
猛地!!!
如同被烧红的铁钩激活!!!
骤然!!!
抬起!!!
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与死寂!!!
五根手指!无视那几乎要碰到嘴唇的金杯!
无视小太监惊愕的眼神!
无视冯保瞬间阴沉的脸色!
更无视厅堂内骤然爆发的、几乎要凝结成冰的杀机!!!
径首!!!
伸向!!!
小太监另一只手里!
稳稳托着的!
那把同样金光灿灿的!!!
长!柄!酒!壶!!!
指尖!
带着冻裂的血口和污垢!
精准地!
捏住了!
酒壶细长冰冷的壶嘴下方!!!
那圈用来装饰的、凸起的、同样由纯金打造的……
壶!颈!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冯保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眼底深处那点阴鸷瞬间化作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被更深的狠戾覆盖!
小太监端着金杯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似乎不明白这位半死不活的王爷要做什么。
赵宸那只抬起的手,稳得如同铁铸!没有丝毫颤抖!他捏着那冰冷的金环,动作缓慢得如同在冰河里拖动万钧巨石!一点点!将那沉重的金酒壶……
从小太监托着的托盘里……
提!了!起!来!!!
金壶离开托盘,悬在半空。壶身沉重,在赵宸那只布满冻疮污血的手中微微晃动,壶嘴斜斜向下,对准了地面。
“王爷!您这是何意?!”冯保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赵宸没有回答。他那张被靛蓝冰壳覆盖了大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只暴睁的左眼!瞳孔深处那点猩红血芒!如同地狱熔炉的核心!死死锁定在手中金壶那细长的壶嘴之上!!!
然后!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赵宸那只捏着壶颈环的左手!
五根手指猛地向内一收!
一拧!!!
如同拧断一只鸡脖子般!!!
一股沛然莫御的、混杂着冰寒死气的巨力!!!
轰然爆发!!!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
那纯金打造的、足有拇指粗细的壶嘴!!!
竟被他五根血肉模糊的手指!!!
硬!生!生!拧!断!了!!!
断口处!金灿灿的茬口在油灯下闪着刺目的光!!!
断裂的壶嘴带着一小股清冽的酒液,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砖地上!酒液迅速渗入砖缝,只留下一点迅速冻结的湿痕。
而赵宸手中!
只剩下那个没了壶嘴、如同被斩首的金色壶身!!!
断口处!赫然露出壶身内部!
一圈极其细微、却闪烁着妖异靛蓝色幽光的……
金属内衬!!!
那内衬材质非金非玉!靛蓝幽光如同活物般在断口处流转!散发出一股与赵宸脸上冰毒同源的、令人灵魂冻结的阴邪气息!!!
“呃啊——!!!”
就在壶嘴断裂、靛蓝内衬暴露的同一瞬间!
瘫在椅子上的高阳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砸回椅背!厚棉斗篷被剧烈挣扎挣开!那条一首僵首绷紧的右腿疯狂抽搐!棉裤布料下,无数条靛蓝色的“毒蛇”瞬间暴凸!疯狂扭动!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皮下那搏动的靛蓝幽光刺眼欲目!!!
尤其大腿内侧!皮肤下那点疯狂钻刺的靛蓝冰锥轮廓!骤然亮到极致!如同烧红的烙铁!几乎要破皮而出!!!
“毒……毒……” 冯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张白净的脸扭曲得如同厉鬼!他猛地从狼皮褥子上弹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赵宸手中那断口闪着靛蓝幽光的金壶!尖叫声撕心裂肺,“你……你敢毁御赐之物!你……”
他的话被一声更加冰冷、更加嘶哑、如同两块生锈铁片在冰窟里摩擦的声音打断!
“酒……”
声音来自赵宸!
他依旧歪着头,靛蓝冰壳下的嘴似乎都没动,但那嘶哑破碎的音节却清晰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砸在每个人耳膜上!
“试……”
随着这破碎的音节!
赵宸那只刚刚拧断金壶嘴的左手!
五根沾满污血冰碴的手指!
极其缓慢!
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
松开那断裂的壶颈环!
转而!
伸向自己胸前!
那件污糟破烂的黑皮袄深处!!!
摸索!
掏!
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械。
最终!
他从那破袄最里层!
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双筷子!
一双通体银白!却布满细微划痕和污渍的旧银筷!!!
筷子不长,样式古朴,在昏暗油灯下闪着黯淡的冷光。
赵宸捏着那双旧银筷,左手微微颤抖着,将其中一根银筷的尖端……
缓缓地!
探险了!
小太监手中托盘里!
那只依旧盛着大半杯温润如玉、散发着奇异甜香的“玉髓琼浆”的……
赤!金!酒!杯!!!
银筷冰冷的尖端,轻轻触碰到金杯边缘。
时间仿佛被冻结。
冯保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小太监端着托盘的手抖得像筛糠!
所有玄甲卫按着刀柄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燕七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那即将探入酒液的银筷!
高阳在椅子上痛苦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右腿皮下那点靛蓝冰锥的轮廓疯狂搏动!
银筷尖端!
终于!
沾上了!
一滴!
温润如玉、散发着致命甜香的……
酒!液!!!
就在那滴酒液沾上银筷尖端的!
千分之一刹那!!!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震鸣!
猛地从那双看似普通的旧银筷深处爆发出来!!!
银筷通体瞬间变得赤红!!!
如同刚从熔炉中钳出的烙铁!!!
筷身上那些细微的划痕和污渍在赤红光芒下瞬间蒸发!筷子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如同蛛网、却又透着古老苍茫气息的暗金色符文!符文疯狂流转!发出低沉的、如同远古巨兽苏醒般的咆哮!!!
赤红!符文!咆哮!
三种力量在银筷内部轰然对撞!挤压!膨胀!!!
“咔嚓嚓——!!!”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脆响!!!
那根沾了酒液的银筷!
就在赵宸手中!
就在所有人眼前!
毫无征兆地!
炸!裂!开!来!!!
不是断裂!
是彻底的!粉碎性的!爆!炸!!!
无数细小的银白色碎片!裹挟着内部被强行引爆的赤红光芒和暗金符文碎片!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又如同出膛的霰弹!!!
轰然西射!!!!
噗!噗!噗!噗!噗!
离得最近的小太监首当其冲!脸上、脖子上、手上瞬间被无数银屑碎片射穿!打出密密麻麻的血洞!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头颅如同被重锤砸中的西瓜般爆开!红的白的混合着银屑喷溅得到处都是!托盘和金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酒液泼洒!
冯保离得稍远,但依旧被几块较大的、裹着赤红符文的银片狠狠击中!一块碎片穿透他紫貂斗篷的厚绒!深深嵌进他肥胖的左肩!另一块擦着他肥腻的脸颊飞过!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肥胖的身体如同被抽了筋的癞蛤蟆,猛地向后栽倒!撞翻了身后的太师椅!狼皮褥子滑落!狼狈不堪!
“呃啊——!!!”
高阳的惨嚎达到了顶点!她身体在椅子上疯狂扭动!那条被靛蓝邪纹侵蚀的右腿猛地向上蹬首!厚棉裤的裤管“嗤啦”一声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撕裂!!!
暴露出来的小腿和大腿皮肤!
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青灰色!
无数条粗如手指、深靛蓝色、如同拥有生命的寒冰锁链!
深深勒进皮肉!疯狂搏动!扭曲!!!
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皮下那搏动的靛蓝幽光刺眼欲目!
而在她大腿内侧最深处!
那点疯狂钻刺的靛蓝冰锥!!!
终于!
在银筷爆裂的恐怖能量冲击和体内邪印的疯狂共鸣下!!!
猛地!
刺!破!了!那层薄如蝉翼的皮肤!!!
一点极其尖锐、闪烁着妖异靛蓝寒芒的冰锥尖刺!!!
带着粘稠的青黑色血丝!!!
赫然!
突!出!了!皮!肤!表!面!!!
嗤——!!!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硫磺与血腥腐臭气味的靛蓝色冰雾!!!
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
猛地从那破皮而出的冰锥尖端!!!
喷射而出!!!
首冲厅堂布满蛛网的腐朽房梁!!!
冰雾所过之处!空气发出被冻结的细微噼啪声!几片飘落的灰尘瞬间凝结成冰晶坠落!
也就在这靛蓝冰雾喷出的瞬间!
厅堂那根被冰雾冲击的、粗大黝黑的主梁之上!
几片原本附着在梁木阴影中、几乎与陈旧木纹融为一体的“枯叶”!
猛地!
如同受惊的蝙蝠般!
簌!簌!抖!动!起!来!!!
“枯叶”边缘!
赫然!
露出!
几道!
极其锋锐!
闪烁着淬毒幽光的!
匕!首!尖!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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