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桑树的浓荫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守护者,将“老驼铃”客栈温柔地拢在臂弯里。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斑,跳跃在青砖铺就的天井地面上,也落在陈默和宋临身上,带来一种久违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暖意。羊肉汤和馕饼的热量在胃里化开,药茶的暖流也持续熨帖着伤痛,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安宁中,不可避免地松懈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
阿娜尔没有催促他们说话。她安静地坐在矮桌对面,重新拿起那块未绣完的艾德莱斯绸布,细长的银针在深蓝色的丝线间灵巧地穿梭,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沙沙声。她的动作娴熟而专注,仿佛刚才那些关于“彼岸的风”和“铜铃”的惊人之语,不过是寻常的家长里短。
客厅里一时只剩下针线穿梭的细微声响、墙角陶罐里药汤慢炖的咕嘟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被院墙过滤得模糊的市井喧嚣。这份宁静,带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质感。
陈默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安全只是暂时的假象。她放下空碗,目光再次落在阿娜尔身上,试图从那温和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下,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常。“阿娜尔阿姨,”她斟酌着开口,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非常感谢您的收留和药茶。我们…确实需要一点时间休整。”
阿娜尔抬起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眼神里是长者对晚辈的包容。“安心住下。热合买提己经去收拾楼上的客房了。那间房安静,窗户对着桑树,少有人打扰。”她放下绣活,指了指墙角冒着小泡的陶罐,“药汤还要再熬一会儿,晚点给你们送上去。每天喝两次,对筋骨恢复有好处。”她的安排周到细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属于女主人的掌控力。
“请问…房钱…”宋临有些迟疑地开口。他们身无长物,从“伊甸园”带出来的东西几乎都在逃亡中遗失殆尽。
阿娜尔摆摆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那位‘吴’先生留下的钱足够,付了房钱药钱还有富余。你们安心养伤便是。”她再次避开了对“吴”先生身份的深究,也巧妙地堵住了宋临后面关于费用的话头。
这时,热合买提咚咚咚地跑进客厅,额头上带着薄汗:“阿帕(妈妈),房间收拾好了!就是窗户有点卡,我推了半天才开一条缝,透透气。”
“知道了,热合买提。”阿娜尔点点头,转向陈默和宋临,“让热合买提带你们上去吧。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在这里,只要你们不主动出去惹麻烦,麻烦…暂时还找不上门。”她的话语平静,但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让陈默心头一凛。
“多谢。”陈默和宋临再次道谢,互相搀扶着起身。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每迈一步都感觉沉重无比。肋下的隐痛在药效和放松的双重作用下似乎减轻了些,但依旧清晰存在。宋临则感觉胸腔里的那股“空虚感”在安静下来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像是一个冰冷的黑洞,缓慢地吞噬着他的精力。
热合买提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尤其是宋临苍白得吓人的脸色,但他没多问,只是麻利地在前引路。穿过小小的天井,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二楼。回廊狭窄,木质地板同样老旧,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混合着陈年木料、艾德莱斯绸染料和草药的气息。
热合买提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就是这间。窗户对着桑树,安静。”他让开身子。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了极点。一张铺着素色棉布床单的土炕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炕边一张矮脚小桌,墙角一个简陋的木架,上面放着一个铜盆和两条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布巾。唯一的亮点是那扇热合买提提到的、对着老桑树的木格窗。窗户果然只推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浓密的桑叶几乎贴在窗棂上,将室外的光线过滤成一片朦胧的翠绿,在简陋的房间里投下晃动的光影。
“谢谢,热合买提。”陈默对少年点点头。少年挠挠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有事叫我,我就在楼下或者院子里!”说完便噔噔噔跑下楼去了。
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陈默和宋临,以及窗外桑叶的沙沙声。彻底的安静包裹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疏离感。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
陈默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透过那条缝隙向外望去。视线被浓密的桑叶遮挡了大半,只能看到下方天井的一角,以及对面回廊斑驳的土墙。阿娜尔的身影并未出现,整个小院安静得如同凝固了一般。她尝试着推了推窗户,果然纹丝不动,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或者…年久失修变形了?她放弃了,这缝隙至少能保证空气流通。
“感觉怎么样?”陈默转身,看向靠在土炕边的宋临。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显得有些急促。
“还是…空。”宋临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痛苦,“像…像被挖掉了一块,剩下的地方被冻住了,还在往里塌陷…这里的安静,反而让那种感觉…更清晰了。”他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迷茫。失去了“烙印”带来的那种超越常人的感知,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蒙上眼睛、堵住耳朵的人,被抛进了一个充满未知噪音的世界,既无法分辨方向,也无法感知潜在的威胁,这种无力感甚至比身体的伤痛更令人煎熬。
陈默心中一紧。她走到他身边,扶着他慢慢在炕边坐下。“阿娜尔的药似乎有点用,先休息。恢复需要时间。”她低声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墙壁、地板、天花板。这是多年训练和逃亡生涯刻入骨髓的本能。她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仔细检查了门闩,又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再次确认外面的动静。一切如常,只有风吹桑叶的声音。
“你觉得…她可信吗?”宋临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声音虚弱地问。阿娜尔的温和、药茶、食物、安排好的房间,一切都无可挑剔。但正是这种无可挑剔,加上她轻描淡写点破的“彼岸的风”和那未完成的、带着诡异彼岸花纹样的绣品,反而让人心底发寒。
陈默沉默片刻,走到小桌旁,拿起一块布巾浸湿,拧干,递给宋临擦脸。“不知道。”她坦诚地说,“她至少是目前唯一能让我们喘口气的地方。她的药有用,这里也暂时安全。至于她的目的…”陈默的眼神变得锐利,“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同时…利用好这个喘息的机会。我们需要情报,宋临。外面发生了什么?‘伊甸园’的毁灭有没有引起轰动?基金会现在是什么反应?那些…‘标本’们怎么样了?”一连串的问题压在她的心头,沉重无比。
宋临用湿布巾擦着脸,冰冷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点。“‘铜铃’…”他喃喃道,“吴先生说,需要帮助的时候,它会响…那到底是什么?”他看向陈默放在炕边的背包,“我们身上,除了那几件破烂,还有什么能响的东西?”
陈默也看向自己的背包。里面除了几件勉强换洗的衣物、一点应急药品(所剩无几)、一些零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只有…她忽然想起什么,伸手进去摸索。片刻后,她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小小硬物。
那是从“标本”区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一枚边缘有些磨损、刻着模糊编号的金属身份牌。冰冷,坚硬,无声无息。
“不是这个。”陈默有些失望地放下。这牌子敲起来或许能响,但绝不可能是“吴”先生所指的那种充满玄机的“铜铃”。铜铃…铜铃…她脑中闪过客栈门口悬挂的那个锈迹斑斑的旧铜驼铃。会是那个吗?可那是固定在门楣上的,无风不响,而且吴先生的话明显意指他们身上或者与他们命运相关之物会“响”。
线索似乎又断了。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恒的沙沙声。
时间在疲惫和伤痛中缓慢流逝。日头渐渐偏西,透过窗缝的光线由明亮的翠绿转为温暖的橙黄。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似乎是热合买提在打扫庭院,偶尔还有阿娜尔低低的吩咐声。彼岸后的迷途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彼岸后的迷途最新章节随便看!一切都充满了日常生活的烟火气,与他们刚刚逃离的那个冰冷地狱格格不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阿娜尔的声音:“药熬好了,我送进来?”
陈默走过去打开门闩。阿娜尔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站在门口,药香浓郁。她身后跟着热合买提,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是两碗素面和一碟咸菜。
“打扰你们休息了。”阿娜尔将药碗放在小桌上,示意热合买提放下托盘,“趁热把药喝了,再吃点东西。晚上早些歇息。”
“麻烦您了。”陈默道谢。宋临也强撑着坐首了些。
阿娜尔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片刻,尤其在宋临依旧苍白的脸上多看了两眼,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这药安神,喝了能睡得好些。”她说着,目光转向陈默,“姑娘,你肋下的伤,光靠内服还不够。晚点我拿些外敷的草药膏上来,你自己敷一下。”
“好,谢谢阿姨。”陈默应道,心中微动。阿娜尔的观察力确实敏锐。
“阿帕(妈妈),隔壁的吐尔逊大叔说他的老寒腿又犯了,问还有没有上次那种膏药。”热合买提插嘴道。
“有的,在药房柜子第二层左边那个陶罐里,你去拿一小块给他送去。”阿娜尔吩咐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顺便看看巴扎西头那家杂货铺开门没有,买点新棉花回来,药房的棉花快用完了。”
“好嘞!”热合买提应了一声,转身跑下楼。
“药房?”陈默捕捉到这个词,看向阿娜尔。
阿娜尔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嗯,就在后院旁边一个小间里,放些常用的药材和我自己配的药。祖上传下来的一点小本事,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有时会来讨点药。”她的解释合情合理,就像任何一个懂点草药知识的普通妇人。
但陈默心中的疑虑并未消除。一个普通的客栈老板娘,会如此精通药理,甚至能缓解他们这种特殊伤势?而且,她特意提到“药房”,是坦诚,还是另一种试探?
阿娜尔似乎并未在意陈默的探究目光,她看着宋临勉强喝下那碗深褐色的药汤,温和地说:“小伙子,你心神损耗太重。这药里有安神的方子,喝了好好睡一觉。有些伤,急不得。”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的意味,仿佛看穿了宋临胸口中那份冰冷的“空虚”不仅仅是身体的创伤。
宋临默默点头,药汤下肚,一股强烈的困倦感果然迅速袭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阿娜尔没有久留,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便端着空药碗离开了,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再次剩下两人。宋临几乎是立刻支撑不住,倒在炕上,意识迅速模糊,沉入了药力带来的深眠。陈默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在睡梦中稍稍舒展,心中稍安。她端起自己那碗药,小口喝着。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但暖意确实在体内扩散。她没有立刻喝光,而是端着碗,走到窗边。
夕阳的余晖几乎完全消失,桑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院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古城的声音并未停歇,反而随着夜晚的临近,似乎多了些不同的喧嚣——远处隐约传来的歌舞乐声?还是更晚归家的车马声?模糊不清。
她将剩下的药喝完,把碗放在小桌上。然后,她走到门边,侧耳倾听。楼下很安静,阿娜尔似乎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整个客栈仿佛沉睡了。
陈默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个简陋的木架上。她犹豫了一下,走到门边,再次确认了门闩的牢固,然后回到木架旁。她蹲下身,手指沿着木架与墙壁的缝隙,一寸寸仔细地摸索过去。指腹触碰到粗糙的墙面和老旧的木料,沾满了灰尘。
没有暗格,没有异常。
她又站起身,仔细检查着土炕的边缘、矮桌的底部,甚至抬头看了看屋顶的椽子。一切都很正常,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客房。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阿娜尔只是一个碰巧懂些药理、被神秘人托付照顾他们的普通妇人?那“彼岸的风”和彼岸花的绣样又作何解释?
她走到窗边,再次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向外望去。天井己经完全笼罩在黑暗中,只有靠近阿娜尔房间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那棵巨大的老桑树,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庞大而沉默的轮廓,枝叶的晃动也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光——来自天井角落,那口老井的方向!非常微弱,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将眼睛更贴近那条窗缝,死死盯住老井的方向。黑暗中,井口只是一个更深的黑洞,什么也看不清。刚才那点微光,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月光?还是…井水反射了阿娜尔房间的灯光?似乎都有可能。
但那份转瞬即逝的、不合时宜的反光,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陈默紧绷的神经里。这看似平静祥和的“老驼铃”客栈,这温和周到的阿娜尔,这棵巨大的老桑树,还有那口沉默的老井…每一个细节,都仿佛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下,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她退后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肋下的伤处传来一阵隐痛。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药力也开始发挥作用,头脑有些昏沉。她看了一眼在土炕上沉睡的宋临,他呼吸平稳,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情报…情报在哪里?像无头苍蝇一样困在这里,比在戈壁逃亡更令人焦躁。阿娜尔是唯一的线索,但她的深浅难测。那个神秘的“吴”先生更是如同鬼魅。至于“铜铃”…陈默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自己放在炕边的背包上。那枚冰冷的身份牌安静地躺在里面。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宋临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窗外的风声似乎停了,连桑叶的沙沙声都微弱下去。古城夜晚的喧嚣也仿佛被院墙隔绝,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瞬间——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毫无征兆地在房间里响起!
声音不大,但在绝对的安静中,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陈默的耳畔!她的心脏骤然紧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声音的来源!
不是窗外!声音来自…房间内部!
她的视线猛地锁定在土炕上——宋临依然沉睡,没有任何动作。声音不是他发出的。
背包!声音似乎来自背包的方向!
陈默一个箭步冲到炕边,一把抓过自己的背包。她屏住呼吸,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迅速拉开拉链,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炕上。
几件皱巴巴的衣物,一小瓶所剩无几的消毒药水,一点零散的纸币硬币…还有那枚冰冷的金属身份牌。
所有的东西都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一件像是能发出刚才那清脆铃声的物件!身份牌冰冷坚硬,无声无息。
陈默不死心,抓起身份牌,用力晃了晃——只有沉闷的金属摩擦声,绝不是刚才那种清脆的“叮铃”声!
她又迅速翻检了衣物和背包的每一个夹层,甚至检查了背包本身是否有金属部件松动。一无所获。
刚才那声音是什么?幻觉?因为过度紧张和药力而产生的幻听?
陈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身份牌,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她再次环顾这个狭小简陋的房间——土炕,矮桌,木架,墙壁,天花板…每一寸空间都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没有任何可以藏匿一个小铃铛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东西看起来像是能发出那种声音。
窗外,夜色深沉。老桑树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着,纹丝不动。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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