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周建国带回的那个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冰,砸进了周家刚刚回暖的年节气氛里。虽然周老幺和赵彩霞伏法是大快人心,但那冰层底下包裹的,却是更令人齿冷的黑暗和人性沉沦的彻骨寒意。那份迟来的“释然”很快被一种粘稠的恶心感取代了。
过了几天,哥哥从镇上带回更详细的审讯消息。晚饭后,堂屋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着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格外凝重。爸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妈手里拿着针线,却半天没动一针。我坐在小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板凳边缘,心悬在半空。
“都问清楚了,” 哥哥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难以言喻的沉重,“周老幺和赵彩霞,他们那个团伙的头子,是一个外号叫‘刀疤陈’的狠角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怜悯。
“赵彩霞……她第一次跟周老幺出去,根本不是什么打工。” 哥哥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她也是被周老幺当“货”首接卖给了那个刀疤陈!”
堂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炭火“噼啪”爆出一点火星。妈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针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脆响。爸的烟袋锅子停在了嘴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
“那个刀疤陈,看赵彩霞长得……还算周正,” 哥哥的措辞带着一种艰难的克制,“就没把她像其他人一样立刻转手卖掉,而是……自己留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挑选的破屋子,那种赤裸裸的、待价而沽的屈辱感瞬间攥紧了我。赵彩霞……她也是从那里开始的?
“起初,她也想跑。” 哥哥的声音继续传来,“跟你们一样。但刀疤陈看得更紧,手段也更狠。没多久,她就……怀孕了。”
怀孕。这两个字像冰锥刺进我的耳膜。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冰冷的柴房,王瘸子扭曲的脸,还有……玉米地里那个小小的土包……尖锐的痛楚毫无预兆地刺穿了心脏,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猛地闭上眼睛,用力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声哽咽溢出来。
“她被关起来,” 哥哥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刀疤陈对她……据说是‘好吃好喝’地哄着。生了孩子,是个儿子。”
“好吃好喝”地哄着?关起来?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场景:一个同样被剥夺了自由的牢笼,用食物、用虚假的“善待”、用一个无辜婴儿的啼哭声作为锁链,一点点磨灭着反抗的意志。那种在绝望和窒息中抓住任何一点“好”来麻痹自己的本能,我太熟悉了。河南的刘婆子,不也是用“生了儿子就好了”这样的鬼话,试图驯服我吗?
“后来……” 哥哥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沉重的叹息,“在对孩子的……牵绊,还有刀疤陈那些‘糖衣炮弹’的攻陷下,赵彩霞……她变了。”
变了。简简单单两个字,背后是万丈深渊。
“她成了刀疤陈的人,也成了他们那个团伙里的一员。” 哥哥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凝固的空气里,“而她获得“自由”和“信任”的第一个“投名状”……” 哥哥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充满了痛惜,“就是跟着周老幺回到咱们周家湾,用她那张熟悉的脸和巧舌如簧的嘴,拐骗同乡。”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原来如此!难怪她那么“热心”,难怪她主动说要带她“妹妹”一起!她根本不在意什么亲妹妹!那是她精心挑选的猎物!是她向新主子表忠心的祭品!我和另外三个女孩,包括那个被她利用来降低我们戒心的所谓亲妹妹,都成了她踏着同乡姐妹的尸骨,爬出自己牢笼的垫脚石!
“从那以后,赵彩霞就成了他们团伙里的‘核心成员’,专门负责物色、诱骗像你们这样……容易上当的年轻姑娘。她熟悉农村的情况,知道年轻姑娘对城市的向往,知道怎么用外面的‘好’来蛊惑人心。心,彻底黑了。”
堂屋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呼吸声。爸的烟袋锅子早己熄灭,他佝偻着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妈捂着脸,压抑着情绪不至于哭出来。
我坐在那里,浑身冰冷。胃里翻江倒海,一种比在河南被毒打时更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不是愤怒,不是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人性之恶的恐惧和悲凉。赵彩霞……那个曾经也和我们一样在山里长大,一起割过猪草,一起在溪边嬉闹过的彩霞姐,最终变成了比买她的刀疤陈更可怖的恶魔。她不仅自己沉沦,还亲手把更多的姐妹拖进了地狱。她利用我们对她的信任,利用我们对山外世界的向往,把我们像牲口一样卖掉,只为换取她在那个魔窟里一点点可怜的“地位”和“自由”!
“秀英……是在县医院?”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我需要转移注意力,需要看到一点真实的东西,来对抗脑海里那令人作呕的想象。
哥哥沉重地点点头:“嗯,安排在县医院后面的康复病房。情况……不太好。”
第二天,我和哥哥去了县医院。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推开那扇病房门,一股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秀英蜷缩在靠窗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像一片枯萎的叶子。她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露出的手腕细得吓人,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淤青和伤痕。她的头发枯黄稀疏,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有人进来毫无反应。
“秀英?秀英,你看谁来了?是小妹,周小妹。” 春桃婶子轻声唤她。
秀英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茫然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认出故人的欣喜,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她的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秀英姐……” 我喉咙发紧,走上前,想握住她的手。指尖刚碰到她冰冷的手背,她却像是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一缩,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恐惧的嘶鸣,身体拼命往墙角蜷缩,眼神惊恐万状地盯着我,仿佛我是来抓她的恶鬼。
护士赶紧过来安抚,低声说:“受了太大刺激,精神……垮了。见谁都怕,尤其是陌生人。恐怕一时半会儿难恢复。”
我僵在原地,看着秀英像受惊的幼兽般瑟瑟发抖,看着她眼中那彻底被摧毁的世界,看着她身上那些无声诉说着无尽苦难的伤痕……赵彩霞那张曾经带着“外面世界”光鲜笑容的脸,和周老幺的面孔瞬间重叠在一起,在我眼前狰狞、扭曲、放大。
这就是深渊。它不仅吞噬了赵彩霞的人性,也彻底碾碎了秀英的灵魂。
走出医院,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地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哥哥沉默地走在我旁边。街上的行人、车流,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赵彩霞的堕落,秀英的木然,像两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那片河南的玉米地,似乎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噩梦。它像一个无形的烙印,烙在了所有被它吞噬过的人身上,以不同的方式,扭曲着,毁灭着。
我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在这“自由”的空气里,我用力的深呼吸,仿佛要把这失而复得的自由深深的吸入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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