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汤圆，在灶屋的灶膛里翻滚着，白白胖胖，裹着黑芝麻和碎花生的香甜馅料。热气腾腾地盛在粗瓷碗里，氤氲的白雾模糊了每个人的脸。
这是送年的最后一顿饭，也意味着离别的时刻近了。
堂屋里气氛有些沉。爸沉默地吃着汤圆，偶尔抬眼看看我和姐姐。妈则不停地往我们碗里添，嘴里念叨着：“多吃点，路上顶饿……到了那边，自己照顾好自己，别舍不得吃……” 她的话没停，眼圈却先红了。嫂嫂陈桂芬在一旁哄着有些闹觉的侄子侄女，眼神里也带着不舍。
我低头，舀起一个汤圆，轻轻吹散热气，送入口中。软糯的外皮破开，滚烫香甜的馅料在舌尖化开，带着浓郁的家的味道。我细细地咀嚼着，感受着这份最后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过去的这一年多，像一场五味杂陈的梦。有归家的踏实，有团聚的喜悦，有靠自己双手挣来尊严的满足，也有秀英木然的影子、小琴那绝望的“走不掉了”、以及赵彩霞堕落深渊的彻骨寒意……它们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但此刻，在这碗温热的汤圆面前，在这即将启程的节点上，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像初春解冻的溪水缓慢而坚定地流淌过心间。
秀英是被深渊彻底吞噬的“我”，提醒着我侥幸逃脱的代价是何等惨烈。小琴是被母爱的铁链锁死的“我”，让我看清了那根无形的锁链曾离我何其之近。而赵彩霞的沉沦，则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人性在极端黑暗下滑向深渊的可怖。
她们的经历，像一道道深刻的烙印，烙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无法抹去。但它们，己经不再能像过去那样轻易地将我拖入恐惧或仇恨的漩涡了。
过去的，己然过去。
我看着碗里剩下的汤圆，又抬眼看了看家人。爸鬓角的白霜，妈额头的皱纹，哥嫂为生活操劳的痕迹，还有侄子侄女天真无邪的笑脸……这些都无比真实，无比珍贵。我要做的是守护这份安稳，而不是沉湎于过去的泪水。
我放下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对哥哥说：“哥，家里欠的债，还剩下多少？”
哥愣了一下，随即报了个数。那是为了赎我，家里欠下的最后一笔钱。
我点点头，心里迅速盘算着在广东的工资。“知道了。这次回去，再干一年，最多一年半，我就能还清了。”
妈猛地抬起头：“不急！你慢慢挣，家里不急着用钱！你自己在外面别太苦……”
“妈，” 我打断她，露出一丝平静的笑容，“债还清了，我心里才真正踏实。还完了债，我就该……真正的过自己的新的人生了。” 我说得很慢，“新的人生”西个字，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妈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有泪光，也有一种释然和隐隐的期待。爸也停下了筷子看着我，里面是无声的支持。哥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吃完汤圆，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活着就要向前看 送年的仪式就算结束了。离愁别绪再次弥漫开来。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依旧是那个磨白了边角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妈硬塞进来的煮鸡蛋、腊肉，还有嫂嫂塞的一小罐自家做的辣酱。
爸妈哥嫂一首把我们送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寒风凛冽，吹得枯枝呜呜作响。
“到了就给家里打电话！” 妈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叮嘱。
“嗯，知道了妈。” 我应着。
“自己多长个心眼，别太累。” 爸的声音低沉。
“爸，您和妈也多保重身体。”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心里发酸。
哥哥没多话，只是帮我们把行李一路拎到了桥边：“路上小心。有事打电话。”
“嗯，哥，家里就辛苦你和嫂嫂了。” 我看着他和嫂嫂。
该走了，我和姐姐姐夫最后看了一眼站在老槐树下、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的父母，还有哥嫂一家。
“走吧，姐。”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故乡泥土气息的空气，对姐说。声音里没有离别的哽咽，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走。” 姐姐应道，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们转身，跟在姐夫后面，跨过小桥，沿着那条熟悉的、通向山外的小路走去。没有再回头。
这一次，我是真的放下了。
支撑我的，是更清晰、更具体的东西，帆布包里那张写着债务的纸条上的数额在我脑海里一遍一遍的重复。
还清它。用我的双手，一分一厘地挣回来，把它彻底从家人的肩膀上卸下，也从我自己的心头搬开。
然后，走向新的人生。
这“新的人生”是什么模样？我还看不真切。也许依旧充满了未知的艰辛，也许还会有新的沟坎。但至少，那将是我周小妹，凭着自己的力气，自己选择的路。不再是被人贩子拖拽被王瘸子一家囚禁控制的路。是好是坏都由我自己选择了。
路，就在脚下，向前延伸。
坐上熟悉的绿皮火车，车厢里依旧拥挤嘈杂。找到位置安顿好，我和姐靠窗坐下。窗外，故乡的山峦田野在冬末的萧瑟中飞速倒退，渐渐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背景。
我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这一次，脑海里没有闪现玉米地，没有王瘸子狰狞的脸，没有李明国的笑容，也没有秀英凄厉的哭声。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怎么样能尽快挣钱还债呢？
也许可以试着摆个地摊卖点东西？
也许可以跟厂里的老师傅学点裁剪的手艺？
这山外的世界，还不属于我，我还只是那个繁华世界的一个匆匆过客。到底还有哪些可能呢？
念头纷杂，却没有迷茫。目标像远方一盏微弱的灯，虽然模糊，却清晰地指引着方向——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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