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加快脚程,在太阳西斜前到了王家村,
院门紧闭。我站在门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手心沁出冰凉的汗。深吸一口气,抬手,用力扣响了门环。
“哐!哐!哐!”
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等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妇人的脸,怀里正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碎花小褂,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年轻妇人看清是我,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惊愕和警惕。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抱着孩子猛地后退了两步,仿佛我是会吃人的洪水猛兽,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怎么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目光贪婪地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是我的安安!虽然长高了些,小脸圆润了些,但那双眼睛,那眉眼间的轮廓…错不了!一股热流瞬间冲上眼眶,喉咙堵得发紧。我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来接我女儿。”
话音刚落,一个系着脏污围裙的老婆子就闻声从厨房冲了出来,正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刻薄老太。她看到我,浑浊的老眼里射出刀子般锐利的光,几步就挡在了年轻妇人和孩子前面,像一堵移动的墙。
“接女儿?哼!” 老婆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声音沙哑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谁是你女儿?这里没你女儿!”
我无视她的刻薄,目光越过她,紧紧锁在安安身上。孩子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吓到了,小嘴一瘪,往年轻妇人怀里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妇人的衣襟。那依赖的姿态,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六千块,” 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看向老婆子,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用布仔细包好的钱卷,“你要的六千块,我凑齐了。一分不少。把我女儿还给我。”
我把钱往前递了递。
老婆子看都没看那钱一眼,只是挥着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不耐烦地驱赶着年轻妇人:“愣着干啥!抱楠楠上楼去!离这疯婆子远点!”
年轻妇人如蒙大赦,抱着孩子转身就往楼梯口快步走去。安安的小脸埋在她肩头,只露出一只怯生生的大眼睛,看了我最后一眼。
“安安!” 我失声喊出来,下意识就想冲过去抱住她。老婆子反应极快,肥胖的身子灵活地一横,结结实实地挡在我面前,一股混合着油烟和汗馊的浓重体味扑面而来。
“干什么?!想抢孩子啊?!” 老婆子厉声喝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她是我女儿!” 我盯着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婆子叉着腰,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鄙夷和算计的冷笑,声音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地砸进我耳朵里:
“明国媳妇,我实话告诉你吧!当初提那六千块,根本就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男人李明国!是他让我这么跟你说的!”
我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怒意,继续说道:“他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就是吊着你,哄着你,让你别闹腾!说孩子根本不可能让你带走,就是送我们养了!让我们安心!我们这才看在亲戚面子上,挑了楠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了两年多!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钱?啊?!你现在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把孩子带走?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喘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两分:“我们也不容易!当初那么多丫头片子要往外抱,我们就挑了楠楠!这是缘分!现在,钱,我一分不要!你赶紧给我走!孩子,你想都别想带走!门儿都没有!”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然后爆开,我的理智被蚀骨的狂怒盖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接回安安!那六千块,根本就是一个悬在我头顶、永远无法摘到的诱饵,一个用来拴住我、让我继续在那个泥潭里挣扎的枷锁!他们用安安做筹码,用我对女儿刻骨的思念做武器,玩弄着我这个母亲的心!那六千块的“希望”,只是他用来安抚我、稳住我的一个诱饵!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被愚弄的愤怒像火山熔岩般冲垮了我所有的冷静和克制。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老婆子那张刻薄而理首气壮的脸,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嘶哑尖利,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克制:
“女儿是李明国和何良秀趁我不备偷走的!我周小妹,从来没有答应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给别人!你们这是强抢!是拐带!”
我向前逼近一步,气势凌厉,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今天,你们要是不把我女儿安安还给我,我就去报警!去公社!去县里!我看公家能不能还我一个公道!我看这王法,还管不管得了你们强占别人孩子!”
我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沐心集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老婆子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报警”两个字震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张着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院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裤、锃亮皮鞋,花衬衣塞在裤腰里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他约莫三十多岁,梳着油亮的分头,脸上带着精明和一种本地人特有的蛮横气。显然是老婆子的儿子,听到了动静赶回来的。
“干什么干什么?!吵吵什么?!” 他目光如电,扫过院子里剑拔弩张的场面,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充满了不善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老婆子像看到了救星,立刻扑过去,指着我对儿子告状:“就是她!那个明国的媳妇!非要来抢楠楠!还要报警!”
中年男人——也就是楠楠名义上的“父亲”——听完,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眼神像毒蛇一样缠上我。他向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报警?” 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威胁,“你报啊!孩子从出生就在我们手里!打从落地的娃娃就在我们王家长大!全村人都能作证!再说了,是你丈夫李明国和你婆婆何良秀亲手送来的!你看到时候,他们是帮你还是帮我。!”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阴冷,像打量一只误闯领地的蝼蚁:“闹大了?你看公家是信你这个无凭无据、胡搅蛮缠的外乡女人,还是信我们这有凭有据、根正苗红的本地人?再说了——”
他拖长了语调,带着赤裸裸的地域霸凌和威胁,一字一句地砸过来:
“你最好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谁的地盘!在王家村,你想撒野?想抢走我王家的女儿?做梦!”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我心口。
他眼中的轻蔑、话语里的警告……像一盆混合着冰渣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我刚才因愤怒而燃起的火焰,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绝望。
我明白了,在这里,在这王家村,道理、亲情、甚至法律,都可能在他们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和沆瀣一气面前扭曲变形。我势单力孤,像一个闯入巨人国的小丑。
刚才那点强撑的气势瞬间消散无踪。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愤怒化作了巨大的无力感和深不见底的悲凉。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模糊了视线。不是为了示弱,而是极致的屈辱和绝望。
我看着他油亮的头发和笔挺的西装,看着老婆子脸上重新浮现的得意,看着楼梯口早己消失不见的、我的安安的身影……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噎得我生疼。所有的愤怒、强硬,在冰冷的现实和赤裸的强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 我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把女儿…还给我吧……求求你们……我愿意…愿意给钱的…多少都行……” 这是我最后的、无力的挣扎。
中年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眼神里的轻蔑更浓了。他掸了掸花衬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地说:
“你看我王老三,像是缺你那点钱的样子吗?”
这句话,像最后的判决,彻底斩断了我所有的希望。冰冷的绝望像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我都带不走我的安安了。
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我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任由泪水无声地冲刷着脸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紧闭的楼梯口,仿佛能穿透楼板,看到我日思夜想的女儿。
良久,我才从巨大的打击中找回一丝神智。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现在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从包袱里摸索出笔和一个小本子,手指颤抖着,撕下一页空白纸。在上面,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写下老家村里的电话号码,字迹因为用力而有些变形。我将纸条递向老婆子,声音嘶哑,带着最后的、卑微的恳求:
“这…这是我娘家的电话……麻烦您…如果…如果安安…我是说,如果孩子有什么事…病了…或者…或者…” 我哽咽着,说不下去,深吸一口气,“麻烦您…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行吗?”
老婆子看了一眼儿子。王老三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算是默许。老婆子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条,看都没看,随手就塞进了油腻的围裙口袋里。
“行了行了,知道了。赶紧走吧!” 她不耐烦地挥手赶人,像驱赶一只惹人厌的苍蝇。
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楼梯,仿佛要将那扇门刻进灵魂深处。我转过身,脚步踉跄地走出了这个冰冷的、吞噬了我女儿的小院。院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也像一记重锤,砸碎了我最后一点微弱的幻想。
阳光依旧刺眼,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背上褪色的帆布包,此刻沉重得像一座山。我沿着来时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眼泪无声地流淌,被风干,又涌出。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像黑暗中的唯一火苗:
回家。找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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