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上通往王家庄的路。寒风里带着的泥土，吹得我心头那片荒芜更加刺眼。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倒退，像那些被甩在身后的、不堪的日子。可安安，我甩不掉。
还是那栋白色的二层小楼，在一众低矮的平房里显得突兀又冰冷。这次，院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院子里空荡荡的，鸡鸭都没见一只。只有王老三一个人，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抽烟。他穿着件半旧的夹克，脚边放着一个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包。
看见我们进来，他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块晒干了的硬泥巴。“来了。”他招呼了一声，算是开场白。
“安安呢？”我开门见山，眼睛紧紧盯着他。
“跟着她妈在城里头。”他回答得很快，“她妈…现在离不得人，娃也黏她。”
“既然要把户口迁走，那正好，把女儿还给我。我带走。”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子。
王老三脸上那层泥巴似的平静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的烦躁和为难。“不行！”他斩钉截铁，“现在不行！娃她妈…刚怀上，金贵得很，受不得刺激！楠楠在她跟前养了两年多了，冷不丁带走，要了她的命咋办？你们也是当爹妈的，体谅体谅？”
体谅？我看着他，胃里一阵翻搅。我体谅他们想要儿子的心，谁又来体谅一个母亲被生生剜去骨头的疼？
“体谅？”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得像井水，“我体谅你们，当初你们抱走她，谁体谅过我？” 话出口，才觉出嗓子眼里的干涩和刺痛。
王老三的脸沉了下来。“话不能这么说！当初是你男人和你婆婆抱来的！白纸黑字，我们养了两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娃在我们家，没饿着她冻着她吧？你现在说带走就带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哥一首沉默地站在我斜前方半步的位置，像一堵沉默的墙。这时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石头般的重量：“王老三，当初你们怎么抱走的，大家心知肚明。我妹子从来没答应过把孩子送人。这是拐带，真要掰扯，咱们可以去乡里、县里，掰扯清楚。看看到底是谁不占理。”他顿了顿，目光像锥子一样钉在王老三脸上，“现在，孩子户口还在你家，迁走，是第一步。孩子，迟早得回来。你媳妇的心情重要，我妹子这当妈的，这两年怎么熬过来的，你想过没有？安安要是不还给我们，你的孩子要上户口，也得罚钱，现在给我们带走，你老婆就可以回来待产，对你对我们都是好事。”
堂屋里一片死寂。风吹过院子，卷起几片枯叶，沙沙作响。王老三腮帮子上的肉抽动了几下。他低头，用脚碾着地上的烟屁股，碾得粉碎。他在权衡。哥的话戳到了他的软肋——那“白纸黑字”经不起推敲，真要闹到明面上，他脸上无光，说不定还会惹上麻烦。他镇上的关系，也未必扛得住压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去，我看着王老三阴晴不定的脸，手在身侧紧紧攥成了拳。
终于，王老三抬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行！”他吐出一个字，带着点认栽的憋屈，“户口，你们迁走！现在就去村委办！钱，我也不要了！算我们王家倒霉，白养两年！”他刻意把“白养”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不甘的怨气。
“那孩子……”我急切地追问。
“孩子现在不能给！”他立刻堵回来，斩钉截铁，
“我说了，等她妈胎坐稳了，人回来了，再说！现在给？没门儿！我王老三说话算话，到时候肯定让你们见面谈！现在，就迁户口！”他弯腰拎起地上的黑包，拉链一扯，露出里面几页盖着红章的纸。“手续我都带齐了，走！”
他率先走出堂屋，背影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蛮横。
哥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无奈，有劝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这至少是个进展，户口迁出来，安安在法律上就重新和我绑在了一起。这是夺回她的第一步，也是最基础的一步。没有这一步，后面的都是空中楼阁。
我读懂了哥的眼神。我知道，再争下去，眼前这唯一一条能通向安安的路，可能就断了。为了安安，第一步要先走。
村委办公室很简陋，一张掉了漆的木头桌子，一个戴着老花镜的会计。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陈年纸张混合的味道。王老三熟门熟路地把材料拍在桌上：“老李，办个迁出。王兆楠，迁回她生母周小妹那儿。”
老会计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翻着材料，又抬眼看看我，再看看哥和王老三。“确定迁走？这娃户口落咱村有两年了吧？”
“确定确定，快办吧。”王老三不耐烦地催促。
老会计慢吞吞地抽出几张表格，又拿出厚厚的户口底册。翻找，核对。他的动作慢得让人心焦。
“监护人签个字。”老会计把表格推到我面前，手指点在一个空白处。
我拿起笔。我的手在抖，不受控制地抖。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哥宽厚的手掌无声地按在我肩膀上。很沉，很稳。一股力量传递过来。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前只有那个空白格。笔尖落下，划动。周——小——妹。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
老会计接过表格，盖章。鲜红的印油摁下去，像一滴凝固的血。
“好了。”他撕下一联递给我，“这是迁出证明，拿好。户口页己经注销了。”
薄薄的一张纸，轻飘飘的。我接过来，指尖冰凉。上面写着“王兆楠”，迁往地是“西川省XX县周家湾”。我的女儿，周安安，此刻只剩下这张写着别人赋予的名字、宣告她从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迁出”的纸片。
走出村委，阳光刺眼。王老三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脸色松快了些，甚至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行了，这事算结了。你们回吧。等…等那边稳当了，我给你们信儿。”他敷衍地摆摆手，转身就朝自家小楼的方向走，步履轻快，仿佛刚刚处理的只是一件普通的牲口过户。
我和哥站在原地。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迁出证明。
“走吧。”哥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拉开车门。
我坐进车里，把那页纸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薄薄的纸片贴着心口，像一块冰。
户口迁出了。“王兆楠”消失了，未来只有“周安安”
虽然我的安安，还在别人怀里，叫别人妈妈。
但是路还长。我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牙关紧咬，尝到的还是那挥之不去的铁锈味。咽下去，连同那口翻涌上来的、腥甜的绝望。
等女儿回来，我们都该有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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