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窃的世界被清晰地割裂成泾渭分明的两块:学校是冰冷刺骨的墓穴,充斥着无声的鄙夷和窒息的沉默;暗巷与台球室则是污浊滚烫的泥潭,弥漫着暴力、烟味和虚假的“兄弟”情谊。她像一个熟练的演员,在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具下切换:在学校是阴郁沉默、眼神淬毒的孤魂;在混混圈里是眼神狠厉、满口脏话、下手阴毒的“小窃姐”。
然而,在这两个极端世界的夹缝中,还有一个地方——奶奶那间低矮、昏暗、弥漫着老人味和草药气息的老屋。这里是徐窃混乱人生的唯一锚点,也是她内心那片早己被毒藤缠绕、却尚未彻底枯死的荒原上,最后一小块勉强能称之为“家”的土壤。
奶奶,是徐窃生命中唯一一个从未真正“抛弃”过她的人。尽管她耳背眼花,尽管她絮叨着徐窃听不懂或不想听的陈年旧事,尽管她对孙女的变化充满不解和忧虑,但她浑浊的眼睛里,望向徐窃时,始终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条件的慈爱。她会在徐窃带着一身烟味和伤痕晚归时,颤巍巍地从灶上端出一碗温在锅里的、稠稠的白粥;会在徐窃不耐烦地吼她“老糊涂”时,只是默默地叹口气,转身去擦拭供奉在角落的、落满灰尘的观音像,嘴里无声地念着保佑。
这种笨拙的、沉默的、不求回应的关爱,像一丝微弱却坚韧的蛛丝,在徐窃被恨意和堕落层层包裹的心里,系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结。
她对奶奶的态度极其矛盾:
她打心底里看不起奶奶的愚昧、贫穷、耳背和缓慢。觉得她什么都不懂,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存在。奶奶的关心在她看来是唠叨,是负担,是对她“自由”的束缚。她常常对奶奶吼叫,摔门,将外面受的气一股脑发泄在这个最无力反抗的老人身上。
然而,内心深处,奶奶是她唯一确定不会真正离开她的人(因为奶奶别无选择,也无力反抗)。奶奶的存在本身,就是她混乱世界中的一个坐标原点,一个无论她堕落到何种地步,似乎都能“回得去”的地方。尤其是在外面经历了打打杀杀、虚伪的“兄弟”情谊之后,回到这间破屋,看到奶奶佝偻着背在灶台边忙碌的背影,她内心那团狂暴的火焰会诡异地平息片刻,一种极其陌生、几乎让她不适的“平静”感会短暂降临。她需要这间屋子,需要这个老人,就像溺水者需要一块浮木,即使她嫌弃这块木头腐朽不堪。这是一种建立在绝对掌控(她知道奶奶永远不会抛弃她)和病态需求上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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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一个傍晚,徐窃带着一身廉价的酒气和打架留下的新淤青回到奶奶家附近。巷口,隔壁李婶家那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正摇摇晃晃地在墙根下扑着一片落叶。那是一只黄白相间的虎斑猫,毛茸茸的一小团,眼睛像两颗湿漉漉的蓝宝石,在夕阳下闪烁着纯粹而好奇的光芒。它笨拙地翻滚,发出细弱的“咪呜”声,天真无邪。
徐窃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那只小猫,一种极其强烈的、近乎蛮横的占有欲瞬间攫住了她!那么小,那么弱,那么干净!它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鄙夷,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依赖(对这个世界)。这眼神像一根针,猛地刺中了徐窃内心某个被遗忘的、早己蒙尘的角落。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或许也曾有过这样纯粹的眼神?但随即被更强烈的念头淹没:它应该是我的。只有我能拥有这么干净、这么弱小、这么需要“保护”(实则是掌控)的东西。
她像幽灵一样迅速靠近,在李婶转身进屋的瞬间,一把抓起那只毫无防备的小猫,塞进自己宽大的校服外套里。小猫受惊,在她怀里发出微弱的挣扎和叫声。
“闭嘴。”徐窃隔着衣服狠狠捏了它一下,声音冰冷。小猫瞬间僵住,只剩下细微的颤抖。
她快步冲回奶奶家,反手锁上门,心脏因为莫名的兴奋而怦怦首跳。她像展示战利品一样,把那只瑟瑟发抖的小虎斑猫从怀里掏出来,举到正在昏暗灯光下缝补袜子的奶奶面前。
“奶!你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亢奋,眼神发亮。
奶奶吓了一跳,老花镜滑到鼻尖,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看清:“哎哟,哪来的小野猫?脏兮兮的,快扔出去!”
“不扔!”徐窃斩钉截铁,把小猫紧紧抱在怀里,像护住自己的宝物,“我要养!它叫虎斑!” 她根本没想征求奶奶同意,只是宣布一个决定。
就这样,虎斑,这只被强行掠夺来的小生命,闯入了徐窃和奶奶死水般的生活,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却又短暂维持了表面“平稳”的三角关系。
她不会爱自己,当然也不会用爱照顾这只小猫。这是她第一次养猫。
她把虎斑关在奶奶家那个小小的杂物间里(美其名曰“它的房间”),不允许它出去。她给虎斑喂食,但动作粗暴,常常是把剩饭剩菜或者廉价火腿肠往地上一丢,命令道:“吃!” 虎斑稍有犹豫或吃得慢,她就会不耐烦地用手指戳它,或者把它拎起来晃一晃。她需要虎斑完全依赖她、服从她。
在极少数心情“好”的时刻(通常是在外面“干了一票”顺利,或者被虎哥夸奖后),徐窃会允许虎斑趴在她脚边。她会用一种极其笨拙、甚至带着点神经质的方式抚摸虎斑的背脊,动作僵硬,力度时轻时重,弄得虎斑很不舒服,却又不敢跑开。有时,她会对着虎斑自言自语,说的全是外面的事——今天又“教训”了谁,虎哥夸她“够狠”,陈默那贱人又怎么装清高……虎斑听不懂,只是睁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但在徐窃扭曲的认知里,她觉得虎斑是“懂”她的,是她“唯一”的听众。她会在这种时候,给虎斑多一小块肉,或者用自己都舍不得买的牛奶(用敲诈来的钱买的)倒一小碟给它。看着虎斑小心翼翼地舔食,她心里会涌起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施舍和虚假“被需要”感的满足。她把虎斑当成了自己内心那点残存的、渴望被无条件接纳的“温情”的投射对象,尽管这“温情”的本质是自私的占有和掌控。
然而,虎斑对徐窃,始终带着一种本能的恐惧。它能嗅到她身上那股属于街头和暴力的、不稳定的危险气息。它害怕徐窃突然爆发的脾气,害怕她粗暴的动作和冰冷的眼神。当徐窃抚摸它时,它的身体总是僵硬的,耳朵向后贴着,尾巴紧紧夹住,随时准备逃跑。它真正亲近和依赖的,是奶奶。
奶奶虽然嘴上抱怨“脏”、“麻烦”,但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小生命,老人家的心还是软了。她会趁徐窃不在家或睡着时,悄悄打开杂物间的门,用最轻柔的动作把虎斑抱出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晒太阳。
奶奶会把自己碗里本就不多的米饭,省下几口,用温水泡软了,放在手心,一点一点喂给虎斑吃。她动作缓慢而轻柔,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哄孩子般的声音。她会用旧布头给虎斑铺一个更软和的小窝,放在自己床边。她会用粗糙但温暖的手掌,一遍遍抚过虎斑的脊背,那缓慢而稳定的节奏,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在奶奶枯瘦却温暖的怀里,在老人絮絮叨叨却毫无恶意的低语中,虎斑紧绷的身体才会真正放松下来。它会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奶奶布满皱纹的手。只有在奶奶身边,它才敢舒展身体,才敢闭上眼睛安然入睡。奶奶浑浊的眼睛看着怀里的小生命,那里面流淌着一种纯粹而宁静的慈爱,是她给不了孙女、却本能倾注给这只弱小生灵的温暖。虎斑成了奶奶孤寂晚年里,一个无声的、毛茸茸的慰藉。
徐窃注意到了奶奶对虎斑的照料。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翻腾。一方面,她厌恶奶奶对一只猫比对自己更温柔(在她扭曲的认知里);另一方面,她又隐隐觉得,奶奶照顾虎斑,是在“替”她照顾她的“所有物”,这让她有种间接的满足感。于是,她开始用一种极其生硬、甚至带着表演性质的方式“关心”奶奶。
她会从外面带回来一些来源可疑的“营养品”(可能是偷的或混混们给的),比如一盒过期的牛奶,或者一包廉价的饼干,粗鲁地塞给奶奶:“喏,给你补补!”
有一次,她破天荒地走进灶屋(这个她平时避之不及的地方),笨手笨脚地煮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她端着碗,杵到奶奶面前,语气生硬:“喝!” 眼神却紧紧盯着奶奶,像是在期待某种反应。
当徐窃看到虎斑依偎在奶奶怀里,发出舒适的呼噜声,而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近乎慈祥的微笑时,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尖锐的刺痛感会猛地攫住她!那是她的猫!奶奶凭什么对它那么好?那种笑容,那种温柔,为什么不是给自己的?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尽管毫无道理)和被“忽视”的嫉妒在她心底滋生。她会突然走过去,粗鲁地把虎斑从奶奶怀里拎起来,不顾小猫的惊叫和奶奶的惊呼:“脏死了!别老抱着它!” 然后狠狠地把虎斑丢回杂物间,“砰”地关上门。留下奶奶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受伤。
这段“窃-奶-猫”的三角关系,在一种极其扭曲和脆弱的张力下,竟也维持了一段短暂的、表面的“平稳”。对徐窃而言,奶奶家不再仅仅是一个睡觉的窝点。这里有她唯一能绝对掌控的“宠物”(虎斑),有她唯一确定不会反抗她、甚至在她施舍一点“关心”时会流露出(在她看来是)感激的老人(奶奶)。这满足了她对“领地”和“供养”(她视奶奶的照顾为理所当然的供养)的需求,也让她那荒芜的内心获得了一丝病态的慰藉和掌控感。
虎斑的存在,像一面镜子,既映照出她内心残存的一丝对“温暖”的扭曲渴望(通过占有和投射),也无情地反射出奶奶身上那种她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和理解的、纯粹而笨拙的爱。这种对比,时常让她感到烦躁和隐隐的不安,但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
她甚至会在某个深夜,听着奶奶在隔壁床上平稳(或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以及杂物间里虎斑微弱的、不安的抓挠声时,内心涌起一种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类似“平静”的错觉。仿佛外面的打杀、学校的冰冷、对林薇的折磨、对徐窈的恨意……都被这破旧小屋的墙壁暂时隔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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