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诊疗中心那条光线微暗的走廊尽头,时间仿佛凝固了。傅沉晏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沉默地倚靠着冰冷的墙壁,指尖那支未点燃的烟几乎要被捏碎。单向玻璃后,那扇紧闭的咨询室门,隔绝了他所有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的灵魂。苏瑾医生的话如同冰冷的刻刀,反复凿刻着他的认知——“深层的安全感和信任感被彻底摧毁”、“坚硬的壳”、“强行打破只会造成更深的伤害”。
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在徐窈源自灵魂的恐惧面前,溃不成军。一种深沉的、近乎窒息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商场败局都要沉重百倍。他甚至不敢去想,门内的她,此刻是否还保持着那个防御的姿态,如同昨夜被他箍在怀里时那样僵硬如冰。
林哲无声地站在几步之外,如同最稳固的影子。他刚刚递上“甜屿”的纸袋,里面是李文亲手做的、那枚小巧精致的粉色奶油霜纸杯蛋糕。此刻,他敏锐地察觉到傅沉晏周身气场的变化——那是一种暴戾被强行压碎后,沉淀下来的、近乎茫然的无措。他沉默地等待着,如同等待风暴过境后,第一缕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微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走廊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每一秒都如同钝刀割肉。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紧闭的咨询室门,终于从内侧被极其缓慢地拉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从室内温暖的空间流淌出来,照亮了门口一小块地面。
傅沉晏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聚焦在那条缝隙上。
先探出来的,是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手指紧紧抓着门框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点。然后,是徐窈低垂的侧脸。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地垂在颊边,遮住了大半神情,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她依旧穿着那套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和深灰色长裤,但单薄的身体裹在里面,却显得更加脆弱无助,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她站在那里,没有抬头,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抓着门框,仿佛那是连接着悬崖峭壁的唯一绳索。阳光从她身后的咨询室倾泻而出,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却无法驱散她周身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惊惶和迷茫。离开这个临时的“安全屋”,外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是昨夜冰冷的酒店套房?是另一个未知的囚笼?还是……他?
苏瑾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没有催促,只是用温和包容的目光无声地陪伴着。她看到了徐窈指尖的颤抖,看到了她身体细微的晃动,那是刚刚被糖霜撬动了一丝缝隙的心门,在重新面对外界未知时,本能地想要再次关闭。
就在徐窈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时——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性的节奏感。
傅沉晏动了。
他没有像昨夜那样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逼近,没有像今晨那样用蛮力将她禁锢。他只是从走廊尽头的阴影里,一步一步地走出来。高大的身影在温暖的光线中逐渐清晰,深灰色高定西装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每一步都踏得极其沉稳,仿佛刻意控制着力量和距离。
他最终停在距离徐窈三步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足够他看清她每一个细微的颤抖,却又不会让她感受到首接的压迫和威胁。他高大的身躯甚至微微侧开,没有完全挡住她看向走廊出口的视线,给她留下了一条清晰可见的“退路”。
徐窈的身体在他靠近的瞬间猛地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后退缩回门内!抓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突出,指甲深深陷入门框的软包材料里。她依旧死死低着头,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如同受惊的幼兽。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靠近并没有发生。
傅沉晏只是停在那里。他深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发顶和那只用力到发白的手上,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双惯常翻涌着冰冷算计或暴戾怒火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深切的痛楚,有被极力压制的懊悔,有面对她恐惧时近乎手足无措的笨拙,更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小心翼翼的克制。
他没有说话。整个走廊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了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签下过无数左右市场格局的合同、也曾粗暴地箍住她手腕的手,此刻掌心向上,平稳地摊开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没有强迫,没有命令。只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一个等待的姿态。如同在湍急的河流边,向一只受惊的、浑身湿透的鸟儿,伸出的、不带任何威胁的、可供暂时栖息的树枝。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徐窈依旧死死低着头,身体僵硬地维持着那个防御的姿态。急促的呼吸在寂静中清晰可闻。她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重而复杂。她能感觉到那只摊开的手掌,带着一种陌生的、让她几乎不敢置信的克制。
恐惧的藤蔓依旧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昨夜的冰冷水流、粗暴的禁锢、那枚试图套上她手指的冰冷指环……每一个画面都如同尖刺,提醒着她靠近他的危险。
可是……
口腔里,那一点残留的、来自“甜屿”纸杯蛋糕的粉色奶油霜的甜味,仿佛还未完全消散。那纯粹的、温暖的、不带任何攻击性的甜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她抓着门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极其细微。
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中,傅沉晏低沉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那声音不再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不再有昨夜被激怒的戾气,甚至不再有今晨强撑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一种被钝器反复捶打后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承诺:
“徐窈。”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冰冷的“徐小姐”,也不是带着占有欲的“我的窈窈”,只是她的名字。
然后,他看着那只依旧死死抓着门框、指节泛白的手,看着那个低垂着头、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身影,用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克制和……那笨拙得近乎虔诚的温柔,说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次、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出口的话:
“我带你回家。”
回家。
不是去酒店,不是去任何冰冷的、象征掌控的场所。是“家”。
这个字眼,在徐窈早己千疮百孔的世界里,早己模糊成了一个遥远而虚幻的影子。它本应带来温暖和安全感,却曾是她所有噩梦开始的地方,最终也被冰冷的江水彻底埋葬。
可是,当这两个字,从这个昨夜还如同恶魔般禁锢她的男人口中,以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疲惫和克制、甚至一丝笨拙的温柔说出来时……
徐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空洞麻木、盛满了惊惶和绝望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傅沉晏此刻的模样。他站在三步之外,高大的身影在走廊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峭,深灰色的西装也掩盖不住那份沉重。他摊开的掌心向上,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痛楚、懊悔、一种深重的无力感,还有……那小心翼翼的、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瓷器般的笨拙期盼。
没有逼迫,没有威胁。只有一句沉甸甸的“回家”,和一个摊开的、等待她选择的掌心。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歇斯底里的哭喊,而是无声的、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她苍白冰凉的脸颊滚落,砸在她紧抓着门框的手背上,洇湿了米白色的羊绒衫袖口。
那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强撑的最后一点防御。委屈、恐惧、迷茫、疲惫……还有那一点点被糖霜撬动、又被“回家”二字猝然放大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渴望,混合着泪水,奔涌而出。
她依旧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看着他,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傅沉晏的心脏,在她汹涌的泪水和那双盛满了破碎与迷茫的眼眸注视下,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摊开的手掌,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哭过。不是三年前那种带着怨恨和决绝的哭喊,而是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无声的崩溃。
他强压下想要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那只摊开的手掌,依旧固执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坚持,停留在原地。
林哲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将空间彻底留给他们。苏瑾医生站在门内,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出职业性的审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她知道,真正的疗愈,也许才刚刚在泪水和这句迟来的“回家”中,艰难地拉开了序幕。
时间再次缓慢流淌。
徐窈的泪水渐渐止住,只剩下身体轻微的、无法控制的抽噎。她看着傅沉晏那只摊开的手,又看看他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
那只紧紧抓着门框、指节早己泛白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颤抖,松开了门框边缘。
她没有去碰傅沉晏摊开的手掌。
只是极其轻微地、如同耗尽所有力气般,向前挪动了一小步。一小步,仅仅离开了门框的范围。她依旧低垂着头,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整个人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琉璃。
但这微小的一步,落在傅沉晏眼中,却如同惊雷!
他深邃的眼眸中,那翻涌的痛楚和无力感深处,骤然亮起一点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如同在无边黑暗中骤然捕捉到的星火般的光芒!
他立刻收回那只摊开的手,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仿佛怕那摊开的姿态会再次惊吓到她。他没有试图靠近,只是极其克制地侧过身,让开了通往走廊出口的更宽阔的道路。
“车在外面。”他低声道,声音沙哑依旧,却带上了一丝极力压抑的、不易察觉的微颤。
林哲立刻心领神会,无声地快步走向电梯口,按下按钮。
徐窈依旧低着头,身体因为刚才那一步而微微摇晃。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脚步,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走在刀尖上。傅沉晏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如同最沉默的守护者,又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影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脚下的光。
电梯门无声滑开。林哲早己按住了开门键。
徐窈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走了进去,缩在电梯最里面的角落。傅沉晏随后进入,依旧站在靠近门的位置,与她保持着最大的对角线距离。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细微的抽噎声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在回响。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跳动。
车早己在楼下等候。林哲拉开了后座车门。徐窈几乎是逃也似的钻了进去,再次将自己缩成一团,紧靠着另一侧的车门,仿佛要离傅沉晏越远越好。
傅沉晏坐进另一侧,关上车门。车内空间宽敞,但无形的距离感比在电梯里更加清晰。他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削。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又强迫自己松开。
车子没有驶向市中心冰冷的高层公寓,也没有开往昨夜那令人窒息的酒店。而是平稳地驶向城市近郊。
最终,驶入了一片掩映在浓密绿荫和精心打理的花园中的别墅区。环境静谧安详,阳光充足,大片大片的草坪如同绿色的绒毯,修剪整齐的灌木和盛开的绣球花点缀其间,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与傅沉晏惯常居住的、线条冷硬的顶层公寓或俯瞰江景的冰冷豪宅截然不同。
车子在一栋米白色外墙、拥有巨大落地窗和阳光房的独栋别墅前停下。别墅前有一片开阔的阳光草坪,几棵姿态优美的樱花树点缀在侧,此刻虽不是花期,但新绿的枝叶在阳光下舒展着勃勃生机。后院隐约可见更多的绿植和一个小巧的玻璃花房。
林哲下车,为徐窈拉开了车门。
徐窈迟疑地看着眼前这栋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房子,眼中再次浮起迷茫和一丝不安。这里……是哪里?
傅沉晏也下了车。他走到徐窈这一侧的车门边,却没有靠得太近。他看着眼前这栋特意挑选的、充满自然光与绿意的房子,又看向徐窈眼中那如同惊鹿般的茫然,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试图解释的笨拙:
“这里……阳光很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后院……有草坪。你……可以晒晒太阳。”他指了指那几棵樱花树,“春天……会开花。”
他的解释生硬而简短,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与他平日在商场上运筹帷幄、字字珠玑的模样判若两人。但这笨拙的、试图描绘一个安全环境的努力,却像一颗投入徐窈心湖的石子,再次漾开了一圈微澜。
他没有说“这是我们的家”,也没有说“你以后就住这里”。他只是笨拙地告诉她:这里有阳光,有草坪,春天会开花。
徐窈依旧没有回应。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走下车。温暖的阳光瞬间包裹了她冰冷的身体,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片开阔的、绿意盎然的草坪,眼中那浓重的阴霾似乎被这明亮的绿色稀释了一丝。
傅沉晏没有催促。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带着巨大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向别墅那扇通向阳光草坪的玻璃门。
林哲早己打开了门锁,并悄然退开。
徐窈停在玻璃门前,看着门内明亮温暖、绿植点缀的客厅。她迟疑着,不敢迈入这个陌生的、却又充满了阳光和绿意的空间。
就在她指尖微颤,犹豫不决的瞬间。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微凉触感的手,轻轻地、极其克制地握住了门把手,从她身后,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无声地向内推开到最大。
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温暖的风带着青草的香气,穿过敞开的门,轻轻拂过徐窈的脸颊。
徐窈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只是看着那片被阳光彻底照亮、绿意盎然的室内空间,看着那透过巨大落地窗洒满阳光的柔软沙发,看着角落里生机勃勃的绿植……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入了满满的、带着阳光和青草味道的空气。
然后,在身后那道沉甸甸的、带着无声期盼的目光注视下。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脚,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迈过了那道门槛。
阳光瞬间拥抱了她冰冷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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