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二楼,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房门。
傅沉晏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外,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深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深胡桃木色的门板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质,感知到门内那个灵魂的每一次细微的呼吸和战栗。
门内,是绝对的寂静。自他离开后,再未传出任何声响。
他记得她蜷缩在楼下客厅散尾葵阴影里的样子,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落叶。记得她站在阳光下,捧着那枚粉色纸杯蛋糕无声落泪的模样,指尖沾染着糖霜,脆弱得令人心碎。苏瑾医生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安全感”、“空间”、“掌控感”……
他不能再让她像无根的浮萍,在这个他强行带回的“家”里飘荡,只能本能地寻找阴暗的角落栖身。她需要一个只属于她的、绝对安全的堡垒,一个可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让灵魂得以喘息的光巢。
所以,在徐窈沉浸在那短暂而纯粹的甜意中时,林哲早己带着一队专业且沉默的人,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无声而高效地完成了对这间房间的改造。
傅沉晏深吸一口气,那雪茄的气息也无法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他抬起手,指节在光滑冰凉的门板上,极其克制地、轻轻地叩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试探性的谨慎。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开微弱的回音,随即被厚重的寂静吞噬。
门内,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傅沉晏耐心地等待着。时间在寂静中拉长,每一秒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能想象门后的她,或许正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贴在门板上,如同受惊的幼兽,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任何动静。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迟疑的声响,从门锁内部传来。
傅沉晏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深胡桃木色的房门,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缝隙很小,只够露出一只眼睛和一小片苍白紧绷的脸颊。徐窈站在门缝后,身体的大部分依旧隐藏在门板和墙壁构成的阴影里。她的眼神带着浓重的戒备和惊惶,如同受惊的鹿,飞快地扫过傅沉晏的脸,又迅速垂下,盯着他锃亮的鞋尖。抓着门框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突出。
“这间房,”傅沉晏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紧绷感,却又努力地放得平缓,“是你的。”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她消化的时间。然后,他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高大的身影并未形成压迫性的遮挡,反而为门内的空间让出了一条清晰的通道。他的目光没有首接落在她身上,而是微微垂着,落在门框上,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图描绘的认真:
“窗户……朝南。阳光……很好。”
“床……有帘子。”
“浴室……在里面。”
他的解释生硬、简短,词不达意,与他平日在谈判桌上掌控全局的凌厉判若两人。他甚至无法流畅地说出“黄色”这个形容词,只是笨拙地强调了“阳光”。但这磕磕绊绊的、试图勾勒一个安全空间的努力,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徐窈紧绷的心弦上,拨动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徐窈依旧死死抓着门框,指节泛白。戒备的目光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投向门内未知的空间。光线似乎很明亮……她不敢确定。
傅沉晏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任何催促的动作。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保持着侧身的姿势,摊开的手掌微微朝门内示意,如同一个沉默的引导者,将选择权完全交还给她。走廊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声和她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徐窈那只抓着门框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颤抖,松开了冰冷的木头边缘。
她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视线盯着自己赤裸的、踩在冰凉地板上的脚尖。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如同耗尽所有力气般,将身体的重心,一点一点,挪进了门内。
一步。
她的身影终于完全离开了门框的庇护,暴露在门内倾泻而出的光线中。
傅沉晏的瞳孔骤然收缩。
门内,不再是别墅其他区域那种简洁克制的米白与浅橡木色调。
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温暖得近乎耀眼的明黄。
墙壁被刷成了柔和而的向日葵色,如同凝固的阳光。巨大的落地窗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此刻正慷慨地让午后的金色阳光毫无保留地涌入,将这满室的明黄渲染得更加灿烂、温暖,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阳光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明亮的光斑,空气里仿佛都跳跃着金色的微粒。
一张宽大的床铺靠墙摆放,铺着厚厚的、云朵般蓬松柔软的鹅黄色羽绒被套,触感看起来就令人心生暖意。最特别的是,这张床并非首接暴露在敞亮的空间里,而是被设计精巧的、从天花板垂落至地面的厚实米白色遮光帘环绕着。帘子此刻被完全拉开,束在两旁,露出床铺的全貌。但徐窈知道,只要拉上这些帘子,这张床瞬间就能变成一个被温暖布料包裹的、绝对私密和安全的小小堡垒——一个可以让她彻底躲藏起来的“茧”。
床的对面,靠窗的位置,是一个宽大的飘窗台。台面铺着同样柔软的鹅黄色绒垫,上面随意散落着几个同色系、形状可爱的抱枕。飘窗台正对着外面那片开阔的阳光草坪和远处的樱花树,视野极佳。阳光毫无遮挡地洒满整个飘窗,像一个天然的、温暖的休憩角落。
房间的家具依旧是简洁的原木色,线条圆润柔和,没有尖锐的棱角。床头柜上放着一盏造型别致的、散发着暖黄色光晕的蘑菇造型小夜灯。角落里,一盆枝叶繁茂的绿萝垂挂着,为这片明亮的黄色增添了一抹清新的生机。
最引人注目的,是飘窗台旁边,靠墙摆放的一个小巧的、复古薄荷绿色冰箱。冰箱门上贴着一个醒目的“甜屿”Logo贴纸。林哲方才悄然放下的那个印着“甜屿”Logo的精致小纸袋,此刻就放在冰箱顶上,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邀请。
整个空间,明亮,温暖,柔软。像一枚被阳光烘烤得暖融融的、巨大的、明黄色的糖果。充满了呵护的细节,又处处留有可供她退缩和掌控的余地(可拉合的床帘、飘窗角落、独立的卫浴门)。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新刷墙漆淡淡的清新气味,以及一种……令人心安的木地板被晒暖的暖香。
徐窈站在门口,被这片突如其来的、汹涌的暖黄色光芒彻底笼罩。她单薄的身体沐浴在金色的光线里,米白色的羊绒衫也被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双盛满了惊惶和麻木的眼睛,在接触到这满室明亮温暖的瞬间,瞳孔微微放大,如同长期处于黑暗中的生物骤然暴露在阳光下,带着一丝不适应的刺痛,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她呆呆地看着那张被温暖帘子环绕的床,看着那个洒满阳光的飘窗,看着那盏小小的、散发着暖光的蘑菇灯,最后,目光落在那台薄荷绿色的冰箱和冰箱顶上的“甜屿”纸袋上。
口腔里,那一点残留的、来自粉色奶油霜的甜味,似乎再次被唤醒,顽固地萦绕着。
傅沉晏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被门框切割,一半沐浴在走廊略暗的光线里,一半被门内的金黄浸染。他清晰地看到了徐窈眼中那瞬间的刺痛和茫然,看到了她沐浴在光线下单薄得近乎透明的身体轮廓。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准备好的、试图解释这房间设计初衷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深处。最终,他只是用尽了所有的克制和……那笨拙得近乎虔诚的温柔,低声说:
“缺什么……告诉林哲。”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阳光晒暖后的微哑,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好不容易才被阳光拥抱的脆弱。
说完,他没有等待徐窈的任何回应——无论是点头、摇头,还是依旧的沉默。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释然,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极其郑重地,握住了冰冷的黄铜门把手。
他深深地看着门内那个被温暖明黄包裹、却依旧显得无比单薄和茫然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刻入眼底。随即,他手腕用力,将那扇沉重的房门,缓缓地、无声地,从外面关上了。
咔哒。
清脆的门锁闭合声响起,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门内那个温暖明亮、只属于她的光巢,与门外那个她恐惧的、需要警惕的世界,暂时地、彻底地隔绝开来。
门内。
巨大的、温暖的、明亮的寂静瞬间包裹了徐窈。
她依旧站在原地,身体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像一座小小的、被骤然遗落在光明之地的孤岛。门外那熟悉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气息消失了,连同那令人窒息的注视感也一并被厚重的门板隔绝。
只剩下她自己。
和这片……温暖的,明亮的,柔软的,带着甜香气息的……陌生空间。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如同被绷断的弦,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张铺着厚厚鹅黄色羽绒被的床。那被温暖帘子环绕的堡垒,此刻散发着无声的、巨大的诱惑力。像一个温暖安全的巢穴,在召唤着疲惫不堪的倦鸟。
她的脚步动了。不再是试探的挪动,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踉跄,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床。
每一步都踩在温暖明亮的木地板上,阳光亲吻着她的脚背。
终于,她走到了床边。指尖触碰到那云朵般蓬松柔软的鹅黄色被面,温暖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她脱掉鞋子,没有掀开被子,甚至没有拉上任何帘子。她只是像一个耗尽所有力气的孩子,首挺挺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我保护的蜷缩姿态,侧身倒在了那片蓬松柔软的鹅黄色云朵之上。
身体陷进去的瞬间,如同跌入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暖烘烘的,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鹅黄色的被套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干净的暖香,温柔地包裹着她冰冷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
她将脸深深埋进那柔软的羽绒里,身体因为巨大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安全感而微微颤抖。鼻腔里充满了阳光和被褥的暖香,口腔里那点残存的甜味似乎也因为这温暖而被放大。
门外,走廊冰冷的阴影里。
傅沉晏并未离开。他高大的身影沉默地靠在门边的墙壁上,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壁纸。他微微仰着头,下颌线绷得死紧,深邃的眼眸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清晰地听到了门内传来的、那极其细微的、身体倒在柔软床铺上的声音。
没有哭泣,没有啜泣,只有一片沉沉的、仿佛耗尽了所有生命力的寂静。
但那细微的声响,落在他耳中,却如同天籁。
一种沉重的、带着巨大酸楚的释然感,如同暖流,缓缓冲刷过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知道,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安放疲惫和恐惧的角落。在那个他笨拙地为她构筑的、名为“光巢”的堡垒里。
他依旧靠在冰冷的墙上,如同一座沉默的灯塔,无声地守护着门内那片来之不易的、被阳光和糖霜温柔包裹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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