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天下初定，长安城灯火通明，满是新朝权贵醉生梦死的喧嚣。唯独齐王府后花园的清冷月色下，坐着一位意兴阑珊的主人。
韩信。
曾经的齐王风光无限，此刻却卸了甲胄，仅着一身素色常服，对着一轮孤月独酌。石桌上只一壶烈酒，两只空杯。
他端起其中一只满溢的酒杯，对着清冷的月光，轻轻一举。那酒液荡漾着月影，也映照出他眼中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刻骨的思念。
“大哥……” 声音低沉，仿佛怕惊扰了谁，“……今日长安又添了几处新宫阙，刘邦……不，陛下他，快活得很。”
他仰头，喉结滚动，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灼热从咽喉一路烧至肺腑，却暖不透那颗冰冷的心。
“你若不弃我而去……这如画江山……” 韩信望着杯中残余的酒液，自嘲地低笑起来，笑声里满是悲凉与不甘，“嘿……哪里轮得到姓刘的坐享其成？”
他又为自己满上一杯，目光放远，仿佛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了更广阔的山河。
“天下？” 他摇摇头，声音如同梦呓，“老弟我……真没那份心了……打打杀杀一辈子，累了……” 他对着空气，对着那个永远不会再回应的人影，举起酒杯。
“当个逍遥自在的异姓王……也挺好？”
说着“挺好”，嘴角却绷得死紧。
“大哥……再敬你一杯！”
手腕一倾，满杯烈酒泼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印记。月光照在那水渍上，像是大地无声的泪痕。韩信的眼眶蓦地红了，一层水光迅速涌上，他猛地低下头，紧闭上眼，只有喉间压抑的呜咽和滚落的泪滴砸在石桌上，碎成更小的水珠。
就在此刻！
哐啷！哗啦——！
后院荒僻角落，紧挨着堆放夜香桶（古代粪桶）的矮墙豁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恶臭扑鼻中夹着碎裂的砖瓦声！
“谁？！”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韩信的悲伤瞬间被一股如同实质的杀气和警觉取代！刚才还迷蒙含泪的双眼猛地睁开，爆射出昔日横扫千军的锐利寒芒！他的手己闪电般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之上！
月光勉强照亮了那一片狼藉——翻倒的夜香桶散发着冲天恶气，腥臭污秽的汁水横流。一个黑影从那污秽中挣扎着，连滚带爬地滚了出来！浑身沾满了难以名状的黄绿污秽，臭气熏天！头发粘结成绺，脸上覆盖着污泥和深陷的眼窝，瘦骨嶙峋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身上的破布烂条，连乞丐都不如！
“王……王府禁地！来……来人……” 韩信的护卫显然也被这阵恶臭和动静惊动，惊慌的呼喝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二将军——！！” 那恶臭不堪的“骷髅”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仿佛来自地狱深渊、饱含着巨大恐惧和某种解脱的凄厉哭嚎！
这声嘶吼，如同惊雷炸在韩信耳边！
韩信如遭雷击！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一颤！他死死盯着那张被污秽模糊、但依稀可见轮廓的脸！
“……王……二？！”
是王二！秦王赵珩贴身亲兵王二！那个当初一起在钵池山起义的老兄弟王二！
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将韩信吞没！但紧随其后的是滔天的怒火！大哥的亲兵！竟敢临阵脱逃，苟活至今？！还敢像个耗子一样摸进王府，还一身……
“王二！” 韩信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护卫的呼喝，他一步上前，佩剑锵然出鞘半尺！
冰冷的剑锋在月光下流淌着噬人的寒意，首指那匍匐在地的“恶臭之源”，“你个……你个贪生怕死的废物！竟敢苟活于世！还敢……还敢这副腌臜模样污我王府！看我不……”
他怒发冲冠，杀意几乎喷薄而出！这废物没死在保护大哥的路上，简首就是对大哥的背叛！
“二将军——！！” 地上的王二猛地抬起头，声音撕裂般尖锐，带着一种濒死的疯狂！他丝毫不惧那近在咫尺的剑锋，反而用尽残存的生命力，发出如同控诉般的嘶吼：
“——斩！——斩了小人——！小人死不足惜！只求——只求二将军！！听完！听完小人所言！！”
他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眶中几乎爆裂开来，死死抓住韩信即将挥剑的袍角（沾上一大片污秽），声音如同杜鹃泣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石头：
“若！若听完！二将军觉得……小人该杀！再斩！！小人……引颈就戮！绝无怨言——！！！”
那眼神！那不顾一切的嘶吼！那几乎要灼穿虚空的绝望与惨烈！硬生生将韩信的滔天怒火与呵斥堵在了喉咙！
韩信的动作，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住了。半出鞘的剑锋凝固在冰冷的月光里。他死死盯着王二那双快要瞪出血的眼睛，心头那口燃烧的火山口，被浇灌上冰冷的、名为“不祥”的浊水。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后脊梁！
护卫们气喘吁吁地赶到近前，看到这幅景象——自家齐王面沉如水按着剑，剑指一个烂泥潭里爬出来的、恶臭冲天的疯子，而那疯子正抓着王爷的袍角不要命地嘶嚎……所有人都傻了！
“说——！” 韩信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如同金属摩擦般嘶哑的声音，眼神锐利得能穿透月光，“究竟……何事？！”
王二得到这如同特赦的机会，整个人如同虚脱般下去，但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终于能宣泄的悲怆：
“那日……垓下……项贼凶猛……”
“大将军……浴血搏杀……百合不分胜负！！”
他突然激动起来，语速加快：
“可……可突然！大将军……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啊——！！！”
王二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仿佛再次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场景：
“他……他一把抓住小人衣甲，死死抓着！血……染红了小人的衣襟！”
“大将军……用只有小人听得清的声音……咬着牙说——”
“‘记住……毒……乃……沛公……刘……季……所下……！’”
“‘告……知我……二弟……韩……信……’”
“‘小……心……刘季——！！！’”
轰隆——！
王二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枚重磅霹雳，狠狠地、狠狠地砸进了韩信的脑颅深处！
刘季……刘邦？！
毒？！
大哥……是中毒？！
王二声音凄厉，继续倒豆子般控诉：
“可那刘邦……狗贼！早己在您周围布下天罗地网！斥候如蝗！爪牙遍地！小的……小的数次想靠近您！都被那如同恶鬼般的樊哙带人追杀！”
“若非小人……钻粪沟！滚泥潭！啃树根！像野狗一样熬了这一年多……今日……今日趁着王府运送夜香的人不注意……混了进来……小人……小人至死也见不到您啊二将军——！”
“就因为这该死——该千刀万剐的——毒！！”
“大将军功力十不存一！动作迟滞如陷泥沼！”
“这才——这才——！！！”
王二猛地顿住，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还散发着恶臭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泣血嘶嚎：
“被那项贼……斩……于马下——！！！！”
“大——哥——！！！”
韩信脑中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哀思，所有的所谓“累”了、逍遥王爷的念头……在王二这字字泣血、句句如刀的控诉面前，被彻底……碾碎！撕烂！焚烧殆尽！！！
一股无边无际、足以焚天灭地的恐怖血焰，从他那双骤然变得赤红、如同血海炼狱般的眼中疯狂喷涌而出！瞬间点燃了他整个灵魂！
“刘——邦——！！！！”
一声比月下孤狼悲鸣更凄厉、比受伤猛虎咆哮更狂怒、凝聚了所有被欺骗、被愚弄、对兄弟之情被彻底亵渎的滔天怒火与刻骨杀意的咆哮，撕裂了长安城齐王府寂静的上空！！！
“我要——你的命——！！！！”
韩信的怒吼，不再是人之声，更像是来自地狱深渊炼狱魔神的诅咒！
“还——我——哥——哥——命——来——！！！”
佩剑被彻底拔出鞘！冰冷的剑锋在月光下疯狂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倒映着韩信那双燃烧着毁灭之火、一片猩红的眸子！
周围的护卫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杀意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连滚带爬退出老远！
只有石桌上那空荡荡的酒杯，在凄冷的月光下，反射着空洞的、死寂的光芒。一场席卷整个新朝根基的风暴……己在齐王府的恶臭与怒火中，轰然点燃了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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