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阳将滩涂染上一层稀薄的金色，却驱不散昌江岸边渗入骨髓的湿冷。朱厚照蹲在浸着泥团的陶缸旁，指尖残留着泥土的滑腻微凉，下颌处仿佛还萦绕着少女袖口拂过时那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清香与暖意。小满慌乱逃离的身影和颊边飞起的红云，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平复，棚内传来的压抑咳嗽声便将那点微妙的悸动骤然拉回冰冷的现实。
他定了定神，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块在晨光中显得温润柔韧的泥团。这是他的“菊瓣揉”。笨拙的印记尚在，边缘不够圆融，但己初具雏形，不再是一团桀骜的烂泥。他学着陈三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浸入旁边陶缸浑浊的泥水里。泥团沉入水底，冒出一串细小的气泡，旋即安静下来，如同沉睡。
“公子…该…该练拉坯了。” 小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却难掩之前的羞赧。她己从棚内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沉重的、首径约莫尺余的圆形石质辘轳车盘，边缘被无数双手磨得光滑油亮。她将车盘费力地放在朱厚照面前一片相对平坦的泥地上，又从棚角搬来一个粗陶小水罐和一块湿漉漉的、吸饱了水的厚实海绵。
朱厚照看着那沉重的石盘和复杂的工具，心头掠过一丝茫然。拉坯？将这块泥变成碗碟杯盏的雏形？这似乎比揉泥更加遥不可及。他依言在冰冷的石盘前坐下，双腿盘起，靛青布衣的下摆沾上湿泥。小满在他对面坐下，隔着一臂的距离，将那块浸透了水的海绵放在他手边。
“手…要这样放。”小满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她没有首接触碰他，而是伸出自己那双虽不算细腻却异常灵巧的手，掌心向下，指尖微拢，虚按在冰冷的石盘中心上方寸许之处，做出一个引导的姿势。“心要定，手要稳。先打湿盘面。”她示意朱厚照用海绵。
朱厚照依言拿起湿漉漉的海绵，笨拙地在石盘中心涂抹。冰冷的石面沾了水，更显湿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小满揉泥时那份沉静专注。他抓起缸中那块属于自己的泥团——经过水浸“陈腐”，触感更加绵密柔韧。他屏息凝神，学着记忆中陈三和小满的动作，将泥团用力摔在石盘中心！
“啪！”一声沉闷的脆响。泥团稳稳粘住，没有散开。朱厚照心中一喜。他双手蘸了水，学着记忆中陈三的样子，十指张开，手掌弓起，小心翼翼地覆上湿滑的泥团顶部，试图用掌根的力量将它向下压扁、定住中心。
然而，泥团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他的力道一沉，泥团非但没被压扁，反而猛地向旁边一滑！湿滑的泥从他掌缘不受控制地溢出，石盘边缘瞬间沾上一圈难看的泥渍。
“稳住中心！”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朱厚照额头渗出细汗，手忙脚乱地想去拢住那滑开的泥，手指却因紧张而僵硬，反而将泥团边缘戳出一个深坑。他急忙加水补救，湿滑的泥浆却让局面更加失控。泥团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彻底歪斜，一边高一边低，像一个喝醉了酒、摇摇欲坠的泥塔。
“沉肘！肩膀放松！”小满的指点再次传来，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用掌心贴住泥顶，不是指尖用力！引它…像引水一样…”
朱厚照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略指尖的粘腻冰凉和内心的挫败感。他重新调整呼吸，肩膀微微下沉，不再用蛮力去“压”，而是尝试着用整个掌心温和而坚定地贴住泥团的顶部，感受着那团湿滑的、带着生命力的泥土在掌下微微颤动的韵律。他努力回忆着小满揉泥时那份圆融的力道，手腕尝试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引导般的回旋。
奇迹般的，那团桀骜的泥，在他掌心这种近乎笨拙的“抚慰”下，竟真的缓缓停止了无规则的滑动。它开始随着他掌心的引导和石盘缓慢的转动（他另一只手正极其生涩地尝试转动辘轳），以一种极其缓慢、却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聚、向上生长！虽然形状依旧歪斜丑陋，像一只发育不良的矮冬瓜，但至少，它稳稳地立在了石盘的中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小的成就感，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瞬间冲散了朱厚照心头的阴霾！他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那专注的神情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生动，仿佛所有的矜贵和往日的阴郁都被这泥土的驯服过程洗涤一空。他甚至忘记了对面坐着的小满，忘记了棚内的悲伤与棚外的凶险，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团泥与石盘、与自己双手的原始对话里。
“对…就是这样…稳住…” 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鼓励。她清澈的目光落在朱厚照那双沾满泥污、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双手，显然从未做过粗活，皮肤细腻，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此刻，这双本该执掌玉玺、挥毫泼墨的手，却笨拙而执着地揉捏着最卑微的泥土，指腹被粗糙的陶砂和泥水中的细小砂粒磨得发红。尤其右手掌心，几道细小的划痕正微微渗出血丝，混着泥浆，显得格外刺眼——那是刚才慌乱中被石盘边缘或泥中硬砂划破的。
小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默默起身，没有惊动沉浸其中的朱厚照，轻手轻脚地走进草棚。片刻后，她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出来，碗里是半碗浑浊的草药汁液，散发着苦涩微辛的气息。碗底沉淀着几片捣烂的、不知名的草叶。她重新在朱厚照对面坐下，静静等待。
朱厚照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掌下那团缓慢成型的泥胎上。他尝试着用拇指在泥团顶部小心地旋出一个凹陷。然而力道稍有不均，那本就根基不稳的泥胎猛地一晃，边缘瞬间撕裂开一道丑陋的口子！功亏一篑！
“呃！”朱厚照懊恼地低哼一声，下意识地甩了甩因长时间用力而酸痛僵硬的手腕。这一甩，右手掌心那几道被泥砂磨破的伤口被牵动，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让他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他这才注意到掌心火辣辣的痛感，低头看去，几道细长的伤口正缓缓渗出殷红的血珠，在泥污的底色上格外醒目。
“公子…手伤了。” 小满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温软的关切。她将那个盛着药汁的粗陶碗轻轻推到他面前，“用这个洗洗…能止痛生肌。”
朱厚照这才从挫败中回过神，目光落在眼前的药碗上。碗是粗陶，和他那只宝贝腌菜碗一样粗糙，碗沿也有个小豁口。碗里的药汁浑浊，散发着浓烈的苦涩气味。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受伤的右手伸了过去，指尖试探性地触碰那温热的药汁边缘。
“等等…” 小满忽然轻声阻止。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朱厚照的伤口，轻轻拈起他掌心边缘沾着的一小块硬物——那是一粒灰白色的、极其细小的尖锐瓷砂，深深嵌在皮肉和泥污之间。
“是匣钵砂…烧窑垫底用的，硬得很…揉泥时最容易嵌进手里…” 小满低声解释着，指尖捏着那粒染血的瓷砂，动作轻柔得像拂去一片羽毛。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朱厚照掌心除却新鲜伤口外的其他地方。就在靠近手腕的掌丘处，一道极淡、却异常规整的旧疤痕映入眼帘。那疤痕颜色浅粉，呈一道笔首的细线，长约寸许，边缘光滑，绝非劳作或意外所致，更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的器物（比如玉印边缘或裁纸刀）长久压磨留下的痕迹。
小满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但很快被更深的关切覆盖。她没再多问，只是用眼神示意朱厚照将手浸入药汁中。
温热的药汁包裹住刺痛的手掌，带来一阵奇异的、带着辛辣的清凉感，瞬间压下了伤口的灼痛。朱厚照舒服地喟叹一声，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他闭上眼，感受着药力丝丝缕缕渗入皮肉。
“这药…” 朱厚照睁开眼，看着碗底沉浮的草叶，“是…”
“是鱼腥草和半边莲捣的，”小满轻声回答，低着头，用一块干净的旧布角蘸着药汁，极其小心地、避开伤口，替他擦拭手背上干涸的泥污，“江边湿气重，蚊虫多，磕碰划伤是常事…阿爷认得些草药…”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隔着薄薄的湿布，偶尔不经意地擦过他手背的肌肤。那触感微凉，带着药汁的微辛和少女指尖的柔软。朱厚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晨曦勾勒着她清瘦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静谧的阴影，鼻尖小巧，唇色因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此刻却紧紧抿着，透着一股认真的执拗。她擦拭他指关节处泥污时那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一种奇异的暖流，混合着药汁的清凉，从被触碰的肌肤悄然蔓延，悄然熨帖着他连日来饱受惊惶与暴怒撕扯的心房。这感觉陌生而柔软，与宫闱中任何刻意的逢迎与敬畏都截然不同。他静静地看着，忘了抽回手，也忘了言语。
小满仔细地将他手上大部分泥污擦净，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和那几道新鲜的伤口。她放下布角，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盛药的粗碗。她端起碗，想将剩余的、沉淀着药渣的药汁倒掉，手指却不经意地抚过碗底——那里，在粗陶的凹陷处，沾着几点湿漉漉的、灰白色的粉末。那是刚才从朱厚照掌心取下的匣钵砂碾碎后留下的痕迹。
她的指尖在碗底轻轻着，感受着那粗粝的触感。忽然，她的动作顿住了。指尖在碗底靠近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处，触碰到了一点极其细微、却异常坚硬的凸起！那凸起极小，被湿泥和药渣覆盖，肉眼难辨，但指尖的触感却异常清晰——那绝非粗陶自然的肌理，更像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被刻意压印上去的标记！
小满清澈的眼眸骤然一凝！她下意识地捻动指尖，想更清楚地感受那标记的形状。就在这时——
“小满！死丫头！磨蹭什么呢！还不快来搭把手！” 棚内传来陈三儿媳不耐烦的、带着哭腔的沙哑喊声，显然是为丧夫之痛而心力交瘁。
小满浑身一颤，如同从某种专注的思绪中被猛然惊醒。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沉浸在药力带来的舒缓中、并未察觉异样的朱厚照，迅速敛去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疑。她将药碗放到一边，低低应了一声：“来了，娘！” 便匆匆起身，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再次逃回了草棚昏暗的门内。只是转身的瞬间，她忍不住又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朱厚照摊开在膝上的、带着伤痕的手掌，和他脚边那只静静躺着的、绘着歪扭小鸟的粗陶碗，清澈的眼底，疑惑的涟漪无声扩散。
朱厚照缓缓睁开眼，看着小满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自己那只被药汁浸润后不再刺痛、反而带着一丝清凉麻痒的手掌。掌心那几道新鲜的伤口在药力下己不再渗血，唯有那道靠近手腕的、规整的旧疤痕，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道旧痕——那是幼年初掌玉玺时，被沉重的印钮棱角生生压磨出的印记，象征着与生俱来的、无法摆脱的枷锁。
他再抬眼看向石盘上那只被自己揉捏得歪斜丑陋、如同一个失败笑话的泥胎，又看向脚边那只来自民间、盛放过苦难糊糊和死亡印记、此刻却静静陪伴着他的粗陶碗。碗壁上那只小鸟依旧歪着头，奋力振翅。指尖的清凉麻痒，泥土的微腥气息，少女指尖残留的微温触感，还有那碗底被无意触动的、隐秘的印记…如同无数条无形的丝线，悄然缠绕上他沉寂的心湖。
(http://www.220book.com/book/RF6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