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余威仍在天地间肆虐,只是从倾盆之势转成了绵密冰冷的针,扎在涡河暴涨的浊流和一片狼藉的参王冢河岸上。土丘边缘不断塌陷的泥块砸进浑浊的河水,发出沉闷的噗通声。两个头戴无脸布帽的“阴兵”,如同被抽掉魂的木桩,僵立在泥泞中,刀疤脸尚温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边不远处的石棺旁,太阳穴上那个可怖的凹坑正被雨水冲刷,血水混着泥浆蜿蜒流淌,像一条丑陋的伤疤。
朱寿站在冰冷的雨幕里,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他左手紧握着那枚沾满血污脑浆的太医院竹符,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右手攥着那张被雨水和血渍浸透、沉重粘腻的半截贡品截留名录。他的目光越过两个僵立的阴兵,投向土丘高处那个小小的身影。
“爷爷……爷爷……”参娃的哭声己近嘶哑,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湿滑的土丘顶端,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暴雨撕碎的叶子。他徒劳地朝着被洪水彻底淹没的深坑方向伸着手,污泥糊满了稚嫩的脸,只有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睛,在灰暗的雨幕中亮得惊人。
朱寿动了。他迈步,靴子踩进冰冷的泥泞,发出嘎吱的声响,一步步走向土丘。那两个“阴兵”在他经过时,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束缚,竟无一人敢动,布帽下的阴影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他攀上湿滑的土丘,污泥没过脚踝。参娃看到他靠近,哭声猛地一窒,身体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惊恐地看着他手上、身上沾染的泥泞和暗红色的污迹。
“别怕。”朱寿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沙哑,他伸出手,不是去抓,而是摊开掌心,露出那枚沾血的竹符,“认得这个吗?”
参娃的目光被那枚暗绿色的竹符吸引,恐惧中透出一丝迷茫,下意识地摇头。
“那你爷爷呢?”朱寿追问,目光锐利如刀,“他在哪儿?被冲走了?”
参娃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小手指着下面翻腾的浊水,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水…水吃了爷爷!绳子…绳子断了!呜哇——!”
朱寿的心沉了下去。洪水如此湍急,一个被反绑双手的老人……生还希望渺茫。他正欲再问,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石棺方向!
浑浊的洪水正从石棺敞开的棺口退去一些,露出内部剥皮驴尸狰狞的轮廓。就在那具散发着恶臭的驴尸头部位置,几块看似腐朽的石板,竟在洪水冲刷下微微错开了一道缝隙!一只枯槁的、沾满污泥的手,正死死抠着那道缝隙的边缘,青筋毕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下面有人!”朱寿低喝一声,身形己如鹞鹰般从土丘上扑下!参娃的哭声也戛然而止,瞪大眼睛看着石棺方向。
两个僵立的“阴兵”似乎也被这变故惊动,下意识地朝石棺挪了一步。
朱寿的速度更快!他冲到石棺旁,浑浊的泥水淹到小腿。他毫不犹豫,双手探入冰冷刺骨的泥水中,抓住那只枯槁的手腕,同时双脚蹬住棺壁,腰背发力,低吼一声:“起!”
“哗啦——!”
一股巨大的阻力从水下传来,伴随着石板的摩擦声和一声压抑痛苦的闷哼。一个浑身裹满黑泥、几乎不形的身影,被朱寿硬生生从石棺底部那个狭窄的暗格里拖拽出来!正是那个守墓老人!他半边身子被卡在暗格和驴尸之间,洪水退去时形成的涡流差点将他彻底卷入棺底深处,此刻被救出,如同离水的鱼,瘫在泥水里剧烈地呛咳、喘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爷爷!”土丘上的参娃爆发出狂喜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就要往下冲。
“待着别动!”朱寿厉声喝止,目光却死死锁在守墓老人身上。老人呛出几口泥水,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扫过朱寿,扫过他手中染血的竹符,扫过不远处刀疤脸的尸体,最后落在两个戴着无脸布帽的“阴兵”身上,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说!”朱寿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举起那枚太医院竹符,几乎戳到老人眼前,“这参王冢,怎么回事?‘移花接木’?那些尸体,谁运来的?这竹符,谁埋的?!”
老人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恐惧和某种更深的绝望交织。他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爷爷!说啊!官爷救了咱们!”参娃在土丘上带着哭腔大喊。
这句话仿佛抽掉了老人最后的支撑。他浑浊的老泪混着泥水流下,猛地抓住朱寿的裤脚,嘶哑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俺…俺说!俺全说!是他们…是药盟逼俺的啊!俺家三代守着这空冢…就是个幌子啊!”
他喘息着,指向那片被洪水冲刷得更加狼藉、着黑得发亮的泥土的土丘:“哪…哪有啥参王!都是假的!药盟的人…从外头弄来寻常年份的参苗…就…就埋在这‘养尸土’里!”
“养尸土?”朱寿眼神一凝。
“就…就是…”老人眼中闪过极度的恐惧和生理性的厌恶,“用…用那些‘阴兵’运来的死人…烂了…当肥料!再…再加上他们给的药汤子浇灌…那参…长得邪乎快!可…可那参芯子…是…是铅汁子灌的!沉!压秤!外头再裹一层他们熬的…黄蜡膏子…就成了…成了百年的‘参王’啊!呜呜呜……”老人说到最后,己是泣不成声,不知是恐惧还是羞耻。
“药盟?谁主事?太医院的人呢?这竹符谁给你的?”朱寿步步紧逼,竹符几乎贴上老人的额头。
“俺…俺不知道…真不知道上头是谁…”老人抖得更厉害,眼神躲闪,“就…就一个脸上带疤的狠人…还有…还有那些不说话的‘阴兵’…逼着俺们干活…这…这竹符…是…是刀疤脸埋进石棺的…说是…镇冢…俺…俺不敢多问啊官爷!”
朱寿的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老人涕泪横流的脸,判断着话里的真伪。他暂时压下追问,从怀中摸出那半截湿透沉重的贡品截留名录,在老人眼前展开:“这上面的东西,送去哪了?‘癸字库截三七精粉六百斤’!运哪去了?!”
桑皮纸上被血污浸染的字迹在雨水中更加模糊,但“癸字库”、“截”、“三七精粉六百斤”等字样依旧狰狞刺目。
老人看着那血淋淋的纸,瞳孔猛地收缩,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噩梦,喉咙里嗬嗬作响,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不…不…俺不知道…俺就是个看坟的…俺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身体弓成了虾米,痛苦地翻滚!
“爷爷!”参娃惊叫着从土丘上滑下来,扑到老人身边。
朱寿脸色一变,蹲下身查看。只见老人枯瘦的手指痉挛地撕扯着自己破烂的衣襟,仿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就在他撕扯的瞬间,朱寿的目光猛地钉在老人敞开的、枯瘦如柴的胸膛上!
在那嶙峋的肋骨之间,心脏位置偏上的皮肤,赫然浮现着一个诡异的印记!那印记约莫铜钱大小,颜色暗红发紫,边缘如同燃烧的火焰般不规则扩散。印记的主体,是两支尖锐、张扬、如同滴血般分叉的鹿角!鹿角扭曲缠绕,透着一股邪异狰狞的气息,深深烙印在皮肉之下!
“血…血茸…”老人喉咙里挤出最后两个破碎的音节,眼睛死死瞪着朱寿,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怨毒,身体猛地一挺,随即下去,再无声息。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不甘地圆睁着,倒映着灰暗的雨幕和朱寿冰冷的容颜。
“爷爷!爷爷你醒醒啊!”参娃扑在老人渐渐冰冷的身体上,撕心裂肺地哭喊。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守墓老人胸膛上那个暗红色的鹿角烙印,也冲刷着朱寿紧皱的眉心。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老人死不瞑目的双眼,扫过哭得几乎昏厥的参娃,最后落在那两个依旧僵立在雨中的“阴兵”身上。无脸布帽的深筒阴影下,仿佛有更深的寒意渗透出来。
“移花接木”的骗局撕开了口子,但守墓人之舌,在吐出最关键的信息前,被这诡异的“血茸”烙印永远封死。药盟的阴影,比这暴雨之夜更加浓重。而那鹿角的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将瘟疫的阴影,正式投射在这片被谎言和尸骸滋养的土地上。
(http://www.220book.com/book/RF6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