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慈宁宫寝殿的门槛，仿佛一脚踏入了坟墓的入口。殿内门窗紧闭，厚重的织金帘幕低垂，将深秋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隔绝在外。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吸气都异常艰难，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滞感。殿角鎏金狻猊兽口中吐出的安息香，早己被另一种更霸道的气息彻底吞噬、覆盖。
那是浓烈到近乎实质的参茸药气，带着一种竭泽而渔般的、强行吊命的虚火燥热，如同燃烧的干柴。然而，在这看似“温补”的浓香深处，却如同跗骨之蛆般，死死纠缠着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甜腻！那气味如同深埋地底多年的生铁在潮湿的土壤中缓慢锈蚀、腐败，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无声地侵蚀着殿内本己稀薄的生机。正是那深入骨髓的、象征着铅毒与邪药混合的——**铁锈甜腥**！
殿内侍立的宫人如同纸扎的傀儡，面无人色，屏息垂首，连衣袍摩擦的窸窣声都几不可闻，唯恐惊扰了那锦帐之后的沉寂。巨大的凤榻被层层叠叠的明黄云锦帐幔笼罩，如同一个华丽的棺椁。帐幔缝隙间，隐约可见被褥下那具身躯的轮廓——枯瘦、干瘪，几乎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起伏。只有一只枯槁得如同冬日残枝的手腕，无力地垂落在明黄缎面的榻沿。那手腕皮肤松弛，布满深褐色的斑点，指甲盖更是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被冻僵尸骸般的青灰色！
御医首领匍匐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宽大的官袍后背己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脊骨，勾勒出剧烈颤抖的轮廓。他嘴唇哆嗦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细如蚊蚋、却重若千钧的字：
“回…回禀陛下…太…太后脉象…如…如游丝悬于发…参…参王须…是…是最后的…”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哭腔，“…一线生机了…迟…迟则…”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死死堵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呜咽。整个寝殿死寂得可怕，只有那垂死太后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以及那股混合了参茸燥热与铁锈甜腥的死亡气息，在无声地蔓延。
帝王的身影立在榻前不远，笼罩在殿内幽暗的光影里，玄黑的龙袍仿佛融入了背景的黑暗，唯有一双眼睛，如同寒潭深处的冰晶，沉沉地落在地上匍匐的御医身上，又缓缓移向榻边那只青灰色的枯手。那目光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掠过御医颤抖的肩背，落在了他脚边不远处——一只刚刚从凤榻旁撤下的、尚未清洗的赤金药罐上。
药罐内壁挂着一层厚厚的、深褐近黑的药膏残渣。底部，更是沉积着一层薄薄的、如同劣质香灰般的沉渣。那沉渣的颜色…铅灰色！
与之前慈宁宫小厨房金锅底发现的铅毒沉渣，如出一辙！
心脏骤然一缩！
几乎是本能地，我一步上前，不顾殿内压抑的气氛和宫人惊疑的目光，俯身蹲在那药罐旁。指尖毫不犹豫地探入罐底，捻起一小撮那铅灰色的沉渣！
触感粗糙，带着细微的砂砾感。浓烈的铁锈甜腥混合着残余药膏的苦涩，首冲鼻腔。
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死死锁住指腹间那一点点铅灰色粉末。
在昏暗的烛光下，在铅灰的底色中，几点极其微小、却异常刺眼的异物，如同凝固的疮疤，赫然嵌在其中！
那是几粒尚未被完全碾磨成粉的花瓣碎屑！
花瓣极小，边缘因熬煮而蜷曲焦黑，但主体部分却顽强地保留着一种极其独特的赭石色泽！那色泽深沉，如同干涸发黑的血痂！花瓣的形态也极其特殊，细小，簇拥，边缘带着细微的、如同锯齿般的裂缺！
**三七花！而且是经过特殊培育、蕴含凝血剧毒的“血三七”所开的花！**
正是边关“凝血粉”的核心原料！也是那致幻鹿角符催化瘟疫的关键毒引！
这几粒微小的、赭石色的花瓣碎屑，如同几滴凝固的毒血，死死嵌在铅灰色的沉渣中央！在指腹的触感和视觉的双重确认下，铁证如山！
“嗬…”
御医首领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和凝滞的气息，他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浑浊而惊恐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钉在了我捻着沉渣和毒花碎屑的指尖上！
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人色！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铅灰色的沉渣！他更看到了那赭石色的、如同毒疮般嵌在沉渣里的血三七花瓣！
那是足以诛灭九族的剧毒！是绝不该出现在太后“续命”药罐中的东西！
“不…不可能…药…药方里…没有…没有三七…” 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否认，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灭顶般的恐惧。
寝殿内死寂如渊。浓重的参茸药气、冰冷的铁锈甜腥、还有那几粒赭石色毒花带来的死亡暗示，如同无形的绞索，死死勒住了每一个人的脖颈。
帝王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从我捻着毒渣的手指，缓缓移向御医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了凤榻低垂的锦帐之后。
那只垂落在明黄缎面上的、指甲青灰的枯手，在死寂中，似乎极其微弱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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