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风雪终于在接近宣府镇城时稍稍收敛了些许,但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未减,反而混杂着边地特有的粗粝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
“朱寿”——此刻是风尘仆仆的行商“朱大官人”——勒住疲惫的坐骑,目光沉凝地望向眼前这座名震九边的军事重镇。
城墙是高大的,由巨大的青灰色条石垒砌,依稀可见昔日的雄浑气象。然而,岁月的侵蚀与显而易见的疏于维护,让它如同一头病入膏肓的巨兽,伤痕累累。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夯土;几处垛口明显坍塌,断口参差,像被啃噬过的残肢,只用些碎石烂木草草堵上,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护城河早己干涸见底,淤积着厚厚的污秽垃圾,散发出阵阵恶臭,成了野狗和流民的聚集地。
城门洞开,却感受不到丝毫“锁钥京畿”的森严气象。几个穿着褪色破旧、打着补丁号衣的兵丁,像几根冻蔫了的萝卜,缩着脖子,抄着手,倚靠在冰冷粗糙的城门洞壁上。他们眼神浑浊,带着浓重的倦怠和麻木,对进出的人流只是象征性地瞥上几眼。然而,当有推着货物的商贩经过时,那浑浊的眼珠里便会陡然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或是故意伸脚绊一下,或是用刀鞘不轻不重地磕碰货担,嘴里骂骂咧咧:“磨蹭什么!交税!懂不懂规矩?这城门风大,爷几个站岗容易吗?”勒索几枚铜钱或一块干粮的动作娴熟无比。
入城的官道坑洼不平,泥泞不堪。融化的雪水、牲畜的粪便、倾倒的污水混合在一起,形成粘稠黑黄的泥浆,在车辙和脚印里肆意流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衣着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城墙根下破败的窝棚里,或是首接裹着草席躺在冰冷的泥地上。他们眼神空洞,如同被遗弃的枯木,对周遭的喧嚣和污秽漠然视之。偶尔有孩子伸出枯瘦的小手,发出微弱的乞讨声,很快又被寒风吹散。
就在这片破败与绝望之中,一阵刺耳放浪的笑声陡然传来。“朱寿”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挂着“醉春楼”金字招牌、装饰颇为俗艳的二层酒楼门口,摇摇晃晃走出几个穿着崭新厚实棉甲、外罩锦缎披风的军官。他们显然刚在里面饱餐痛饮过,红光满面,脚步虚浮,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大声谈论着昨夜的牌局和楼里某个新来的姐儿如何“够劲”,对几步之外冻饿待毙的流民和脚下污浊不堪的街道视若无睹。其中一人还随手将啃剩的鸡骨头,精准地丢在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老乞丐身上,引来同伴一阵哄笑。
寒风卷着沙尘和残留的雪沫,抽打在脸上,也抽打在“朱寿”的心头。他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那斑驳的城墙、麻木的兵丁、刺鼻的污秽、绝望的流民、奢靡的军官…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眼帘,最终汇聚成城楼上那面被朔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显得异常陈旧褴褛的“明”字大旗上。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巨大的忧虑和深沉的悲哀,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在他胸中翻腾、灼烧。这哪里是拱卫京畿的铁壁雄关?分明是一座被蛀空根基、摇摇欲坠的危楼!金玉其外的表象下,是触目惊心的腐朽与糜烂!难怪空饷横行,难怪军备废弛,难怪鞑虏敢频频叩关!此情此景,比任何密报上的文字都更具冲击力,更令人心胆俱寒!
“爷,这…这就是宣府?”护卫首领张锐扮作的管事驱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沉重和压抑的愤怒。他同样看到了这一切,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
“朱寿”(主角)没有回答,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垃圾和劣质酒气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城门口兵丁贪婪的嘴脸、流民空洞的眼神、军官放浪的身影,最后定格在那面陈旧的大旗上。目标就在眼前,而任务,比预想中更加艰巨,更加凶险。
他轻轻一磕马腹,低沉道:“进城。”
车队在兵丁漫不经心却又隐含贪婪的注视下,碾过泥泞的官道,缓缓驶入宣府镇城。街道两旁的景象并未比城外好上多少。店铺大多门可罗雀,招牌蒙尘,伙计缩在柜台后无精打采。行人稀少,且大多面带菜色,行色匆匆。偶尔有穿着破烂号衣的军卒勾肩搭背地走过,要么是去酒肆赌坊的方向,要么是呵斥驱赶挡路的流民小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破败、萧条、麻木又暗藏戾气的诡异氛围。
按照离京前江彬交代的联络图和暗号,“朱寿”一行并未前往任何显眼的客栈或商号,而是在曲折狭窄、如同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巷子两旁是低矮破旧的土坯房,污水横流,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劣质烧酒、腐烂食物和人体排泄物的刺鼻气味。寒风在狭窄的巷道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悲鸣。
最终,他们在一扇毫不起眼、布满裂纹、贴着两张褪色残破门神的木门前停下。门扉紧闭,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污秽。
“朱寿”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他走到门前,没有立刻敲门,而是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幽深寂静的巷子两端。确认无人尾随后,他才按照特定的节奏——三长,两短——轻轻叩响了那冰冷粗糙的木门。
叩击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的死寂,仿佛门后空无一物。就在张锐等人暗自戒备时,门内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接着是门栓被轻轻抽开的“咔哒”声。木门向内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出现在门缝里。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汉子,头发花白凌乱,眼神却异常锐利,像鹰隼一般,瞬间扫过“朱寿”和他身后的队伍,带着深深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他的皮肤是边地风沙长期打磨出的古铜色,粗糙得像砂纸,嘴唇干裂,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军棉袄,正是潜伏宣府多年的锦衣卫暗桩——老韩头。
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朱寿”脸上,尤其是对上那双深邃锐利、绝非普通商贾能有的眼睛时,老韩头浑浊的眼珠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深沉的疲惫瞬间涌了上来。
“大…大人?”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如同砂纸摩擦,“您…您可算来了!”那声音很低,却像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呜咽,充满了绝望、愤恨,还有一种终于看到一丝光亮的复杂情绪。
他迅速将门缝拉大了一些,动作麻利得像只受惊却训练有素的狸猫,急切地低声道:“快!快进来!”同时警惕地再次扫视巷口。
“朱寿”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寒暄,侧身闪入门内。张锐留下几人警戒巷口,带着核心护卫迅速跟入。
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也隔绝了外面那个腐朽破败的世界。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但意外的,小院里虽然狭小简陋,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与外面的污秽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老韩头反手将沉重的门栓牢牢插上,动作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加倍小心的力道。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刚才那短短几息己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朱寿”,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此刻再无丝毫掩饰,只剩下赤裸裸的悲愤和绝望,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大人!这宣府…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根子烂了!烂得流脓淌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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