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
它敲打着博物馆高耸的玻璃穹顶,声音沉闷而固执,仿佛永无止境。外面,城市浸在一片湿冷的灰蒙蒙里,连平日里喧嚣的港口也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馆内巨大的蓝鲸骨架悬在幽暗的光线下,嶙峋的肋骨投下深重的阴影,如同某种远古巨兽的囚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海盐标本混合的、挥之不去的咸腥气味。
林夏站在骨架下方,指腹无意识地划过讲解器冰冷的塑料外壳。她的目光掠过玻璃展柜里那些斑斓的珊瑚模型、形态各异的深海鱼类标本,最终停留在角落一幅巨大的、深蓝色的深海剖面图海报上。那深邃的、吞噬一切光线的蓝色,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她。
“林工?” 一个年轻的实习生抱着资料夹,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细微的回音,“今天的深海生物习性讲座资料,都整理好了,放您桌上了。”
林夏猛地回神,指尖在讲解器上留下一点微湿的痕迹。“好,辛苦了。”她应道,声音有些飘,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她勉强对实习生挤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投向那片深邃的蓝色。那蓝色深处,仿佛有某种冰冷的、难以名状的东西在蠕动。
父亲林远山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刺入脑海。不是后来照片上日渐严肃的学者模样,而是她很小的时候,他带她第一次来这个博物馆。那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乱。他把她高高举起,让她能触摸到鲸鱼骨架那巨大的下颌骨。
“夏夏,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兴奋,眼睛亮得惊人,“它们来自大海最深处的地方,那里藏着整个星球最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呀,爸爸?” 小小的她好奇地问。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仰望着那具沉默的巨兽遗骸,笑容里多了些她当时看不懂的复杂。“一个…很古老,也很沉重的秘密。也许有一天,你会比爸爸更接近它。”
记忆的碎片骤然碎裂。七年前,那个同样阴雨连绵的深秋,父亲接到一个紧急电话,只匆匆留下一句“去处理点棘手的事”,就消失在了研究所紧闭的大门后。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沉重的声响,仿佛一个时代的终结。他再也没有回来。没有遗体,没有遗物,只有官方一份语焉不详的“科考事故”报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砸碎了她全部的世界。
七年了。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那股咸腥味似乎更浓了,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泥土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外套,拿起自己的帆布包,对实习生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博物馆员工通道。
雨势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急促的鼓点声,冰冷的水汽沿着伞骨边缘弥漫开来。林夏缩着脖子,快步穿过湿漉漉、行人稀少的街道。老城区狭窄的巷子像一条条浸饱了水的灰色血管,两侧墙壁斑驳,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雨痕,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七年前母亲去世后,这栋承载了太多童年记忆的老宅就被彻底封存,如同一个被遗忘的伤口。
钥匙在锈蚀的锁孔里艰难地转动了好几圈,才发出“咔哒”一声闷响。一股混合着灰尘、木头腐朽和陈年书籍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林夏站在昏暗的门厅里,被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包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她没有开灯,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径首走向通往阁楼的狭窄楼梯。木质的台阶在她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步都扬起细小的尘埃,在昏暗中飞舞。阁楼低矮、逼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点敲打屋顶瓦片的单调声音,固执地穿透进来。角落里堆满了蒙尘的旧家具、捆扎起来的书籍,还有几个落满灰尘、贴着“林远山遗物”标签的纸箱——那是研究所最终归还的、少得可怜的物品。
林夏的目光扫过那些纸箱,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靠墙放着一个老旧的樟木箱,箱子本身也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她记得这个箱子。小时候,父亲总是不许她碰,说里面装的是一些“危险的想法”。
她走过去,蹲下身,拂去箱盖上的灰尘。一股更浓郁的樟脑和旧纸张的气息散发出来。没有上锁。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心,掀开了沉重的箱盖。
里面塞满了各种泛黄的笔记本、测绘图纸、卷了边的专业期刊。她小心翼翼地翻找着,指尖触碰到纸张粗粝的质感。一本硬壳封面的深蓝色笔记本引起了她的注意,封面上用钢笔写着“深海回声——林远山”。她把它拿出来,搁在腿上。翻开,里面是父亲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记录着一些她半懂不懂的海洋生物观察笔记和复杂的洋流数据。翻到后半部分,字迹开始变得凌乱,记录的内容也变得跳跃、隐晦,充满了各种地质坐标和奇怪的符号,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
突然,一张对折起来的硬纸片从笔记本的后半部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弯腰捡起那张纸片。纸片很厚实,是那种老式相纸的质感,边缘己经微微泛黄卷曲。她慢慢将它打开。
是一张黑白照片。拍摄技术显然很原始,画面有些模糊,颗粒感很重,带着一种陈旧的光晕。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深邃的、无法分辨细节的黑暗水域。画面的主体,浸泡在这片浓稠的黑暗里,像一件被遗忘在深渊的诡异艺术品。
那是一只手。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毫无疑问属于人类男性的手。但诡异之处在于,这只手的皮肤覆盖着一层细密、排列整齐、闪烁着微弱幽光的深青色鳞片!鳞片从手腕处向上延伸,没入照片模糊的边界。这只非人的手,正紧紧抓着一个约莫拳头大小、形态不规则、材质不明的物体。那物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内部似乎有极其细微、流动的光点在缓缓闪烁,即便是在模糊的黑白照片上,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寒意。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钢笔写下的字迹。墨水是深蓝色的,笔迹是林夏刻入骨髓的熟悉——父亲的字迹。
字迹因年代久远和保存不当,有些晕染,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人鱼之泪。
冰冷的战栗瞬间从脊椎底部炸开,闪电般窜遍全身。林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抠进那泛黄的相纸里。窗外的雨声、阁楼的霉味、尘封的记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沉重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人鱼…之泪?
父亲那晚匆忙离去前,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恐惧吗?还是…某种更深的绝望?
照片上那只覆盖着诡异鳞片的手,属于谁?那被称为“泪”的东西,又是什么?
冰冷的疑问像深海涌出的气泡,一个接一个炸开,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不知道自己在满是灰尘的阁楼地板上坐了多久。首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沉入墨蓝,雨声渐歇,只有檐角滴落的水珠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才将她从那种被冰封的状态里惊醒。
照片上那幽暗的水域和覆盖鳞片的手,如同烙印刻在脑海深处。一种混合着惊悸、荒谬和某种被强烈压抑了七年的渴望,在她心底疯狂翻涌。她需要答案。而在这个城市里,与父亲研究联系最深、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知情人”,只剩下一个——父亲当年的同事,如今在海洋大学德高望重的陈默生教授。
林夏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诡异的照片夹回父亲的笔记本里,再连同笔记本一起放入自己的帆布包。她站起身,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蹲坐而有些发麻。阁楼的灰尘在最后一丝微光里静静悬浮。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打开的空樟木箱,仿佛在向一段尘封的过去告别,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重新没入老宅的昏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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