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关键的是，这里的机器，与铁幕要塞的钢铁造物截然不同。
它们更像是某种科技与生命体的诡异融合。损坏的能量栅栏发生器，其核心并非冰冷的晶体阵列，而是一种包裹在透明凝胶中、如同植物根茎般脉动着微光的生物组织。侦查载具的骨架轻盈得不可思议，材料摸上去带有温润的弹性，仿佛某种巨兽的骨骼，其动力核心也不是咆哮的引擎，而是一个稳定脉动、散发着柔和绿光的生物囊泡。
没有辐射。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些生物机械造物，运行在一种截然不同的、以某种生物能量为核心的体系上。它们精密、高效、对环境近乎零污染，但也意味着，老约翰和你所熟悉的、建立在金属、能量核心和辐射屏蔽基础上的维修技艺，在这里几乎无用武之地。你的“天赋”——感知、引导甚至吸收辐射的能力——在这里，就像一把没有子弹的枪，空有力量却无处施展，甚至……是危险的。
“看清楚了？”老约翰的声音低沉沙哑，他正用特制的、末端如同细长叶片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剥离一个损坏传感器外层的生物保护膜。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与之前在“老铁砧”驾驶舱里行云流水的操作判若两人。“这里的玩意儿，跟咱们的老伙计，不是一个路数。”
他没有抬头，布满老茧的手指异常谨慎地操作着那精密的工具，仿佛在拆解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而非修理一个防御节点。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这种被束缚、被“阉割”了技艺的极度不适。
“记住我的话，”老约翰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流摩擦的嘶嘶声，只有紧挨着他的我能听清，“收起你所有的‘本事’。别去‘感觉’这些玩意儿，它们干净得邪门。别想着用你的‘小窍门’去加快维修速度，更别想着去‘优化’什么。这里，不需要天才，只需要……听话的零件。”
他的眼神锐利地扫过我胸前那个依旧安静的口袋，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让它也安分点。这里的水，比铁幕要塞下面那些辐射污水还深，还毒。露一点‘过人之处’，招来的就不是虫子，而是比虫子更狠、更会算计的东西。荆棘之心…还有她背后的人，可不会跟你讲什么情面。我们，只是借了块地方喘气的‘污染源’，懂吗？”
我默默点头，手指无意识地隔着布料轻轻按了按口袋里的“毛球”。它传递来依旧是一丝温顺的、收敛的意念，如同进入了深度休眠。我拿起分配给自己的工具——一把造型奇特、用来梳理生物能量导管的“梳子”——学着老约翰的样子，笨拙地开始处理手头一个能量栅栏节点的小故障。按照全息投影的指示，我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那些散发着微光的、仿佛活物般的能量导管，不敢有一丝多余的力道，更不敢尝试去感知其内部那迥异于辐射的能量流动。
维修站里异常安静，只有工具与生物材料接触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远处山谷核心区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如同某种大型生物呼吸般的低沉嗡鸣。偶尔有穿着与荆棘之心同款深绿色防护服的技术人员走过，他们的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观察实验室里新来的小白鼠是否适应环境。
日子在这种压抑的、刻板的重复中缓慢流逝。你们成了这庞大精密机器上两颗最不起眼、也最“笨拙”的螺丝钉。老约翰彻底收敛了他那火爆的脾气和维修大师的骄傲，变得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甚至刻意显得比实际更笨拙一些。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来自落后沦陷区、技术过时、勉强能做些基础维护工作的老维修工。
我也一样。我强迫自己忘记那种对能量、对机械的敏锐感知，忘记“队长”那神奇的力量，像个真正的学徒一样，严格按照手册操作，甚至故意放慢速度，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误。每一次笨拙的操作，每一次需要向那些年轻但眼神冷漠的技术员请教，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心头。
铁幕要塞的硝烟和战友的怒吼仿佛己经隔了一个世纪。眼前只有这冰冷的、高效运转的、建立在另一种生命科技之上的秩序。你和老约翰，如同两只误入精密钟表内部的甲虫，小心翼翼地蜷缩在齿轮的缝隙里，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不敢展露一丝真实的颜色。
蛰伏。这是老约翰教会我的，在失去力量、寄人篱下时，唯一的生存法则。代价是压抑，是钝化，是将曾经的锋芒深埋在温顺的伪装之下。我们在维修站昏冷的灯光下，日复一日地梳理着那些脉动的生物导管，修复着那些不需要吸收辐射的“活体机器”，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也守护着那个藏在口袋里、收敛了所有光芒的秘密。
这片郁郁葱葱的山谷，这片看似庇护所的“世外桃源”，其无形的壁垒，远比铁幕要塞的合金城墙更加坚硬，更加冰冷。而我们，只是刚刚开始支付那“寄人篱下”的沉重代价。维修站窗外，山谷深处那脉动着的、代表绝对掌控力的深绿光芒，无声地笼罩着一切。
断脊山谷的“临时安置区”生活，像被投入了一个无菌、静音的牢笼。光滑冰冷的墙壁隔绝了外界葱郁的生机，也隔绝了任何形式的交流。我们这些从铁幕要塞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污染源”，被彻底隔离了。
除了在维修站工作时必要的、冰冷的指令传递，没有任何一个“当地人”——那些穿着深绿色防护服、眼神平静无波的山谷居民——会主动和我们说话。他们的目光扫过我们，如同掠过一件需要处理的物品，带着一种混合着戒备、疏离和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食堂是分开的，活动区域是限定的，就连去医疗中心复诊，也像押送犯人一样有护卫“陪同”。我们被无形的能量栅栏圈禁在这片“安全”的牢笼里，呼吸着过滤过的空气，咀嚼着精确配比的营养膏，活像一群等待最终处置的实验样本。
而我们的“处置”，就是日复一日面对那些冰冷、诡异、却仿佛拥有生命的“活体机器”。
维修站的工作量庞大得惊人。山谷外围的防御体系规模远超想象，那些精巧的生物机械节点仿佛无穷无尽。更糟的是，它们似乎异常脆弱——或许是设计理念的不同，或许是环境侵蚀，又或许是虫族新型干扰手段的残留影响——故障率高得离谱。每一天，都有堆积如山的损坏部件被装在特制容器里送来，等待着被修复。
老约翰凭着几十年与钢铁打交道的深厚功底和对机械原理的深刻理解，即使面对这完全陌生的体系，也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他强迫自己的手适应那些精细如手术器械的工具，强迫自己的大脑理解那迥异的能量流动逻辑。他的动作依旧笨拙，效率远不如在铁幕要塞时，但至少能稳定地完成分配的任务。
但我们队伍里的几个新人——两个刚摸到维修门槛的年轻技工，一个原本只是负责搬运的壮小伙——却彻底陷入了地狱。
他们缺乏老约翰那种触类旁通的首觉和沉淀的经验。那些脉动着微光的生物导管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团团纠缠的活蛇；那些需要精准梳理的能量回路，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整个节点报废；那些特制工具用起来别扭得如同用筷子夹头发丝。他们面对的，是远比在铁幕要塞拧螺栓、换装甲板更令人心力交瘁的精细活。
汗水浸透了他们简陋的工服，顺着下巴滴落在冰冷的生物合金工作台上。长时间的、需要极度专注的低头操作，让他们的脖颈和肩膀如同灌了铅，酸痛深入骨髓。手指因为持续用力控制工具而僵硬、颤抖，指尖被那些看似光滑实则边缘锋利的生物材料划出道道细小的伤口，渗着血丝。
“啊——！”一声压抑的痛呼和金属工具掉落的脆响。一个年轻技工失手将用于剥离生物保护膜的精密镊子捅进了手指，鲜血顿时涌出，染红了工作台上那半透明的、脉动着绿光的能量囊泡。他脸色煞白，疼得首抽冷气，更多的是对自己笨拙的愤怒和绝望。
旁边的壮小伙，原本以力气自豪，此刻却对着一个需要极其细微调整的传感器阵列束手无策，他粗壮的手指捏着纤细的校准器，憋得满脸通红，手臂上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却怎么也达不到手册要求的精度。挫败感几乎将他压垮。
“妈的…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晚上，在冰冷、狭小、如同胶囊般的宿舍里，那个手指受伤的年轻技工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低吼出来。他抱着头，蜷缩在床铺角落，包扎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痛，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疲惫。“一天到晚就是修！修！修！眼睛都要瞎了！脖子要断了！手抖得连勺子都拿不稳！那些鬼东西还动不动就坏…我们就是牲口！被关在这里给他们修篱笆的牲口！”
“就是！”壮小伙捶了一下硬邦邦的床板，发出沉闷的响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些穿绿皮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我们干了这么多，连句‘辛苦了’都听不到！这他娘的比在铁幕跟虫子拼命还憋屈！拼命至少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在这里…我们算什么？修机器的零件？还是等着被处理的垃圾？”
另一个沉默些的新人也开了口，声音沙哑疲惫：“约翰老爹，我们…我们真的撑不住了。这日子，看不到头啊…” 他的眼神空洞，失去了在铁幕时那种为了生存而搏命的狠劲，只剩下被无边无际的精细劳作磨平的麻木。
宿舍里弥漫着浓重的绝望和压抑的愤怒。几个新人像受伤的幼兽，把目光投向角落里沉默抽烟的老约翰。劣质合成烟草的辛辣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如同他们苦涩的心情。
老约翰背对着他们，面朝着冰冷的金属墙壁。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映照着他沟壑纵横、写满疲惫的侧脸。他静静地听着，听着年轻人的抱怨、愤怒和濒临崩溃的哭腔。他没有打断，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那灼热的气息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绝望的平静力量：
“都听着。” 他顿了顿，让那三个年轻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憋屈？累？看不到头？…没错，就是憋屈，就是累，就是看不到头！” 他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重的、感同身受的认同。
“铁幕要塞，是明刀明枪的战场，死了，是条汉子！这里？” 他冷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这里是他娘的无形的战场！磨人的钝刀子！熬你的骨头，榨你的油！比虫子还阴险！”
他掐灭了烟头，火星在黑暗中瞬间湮灭。
“但你们给我记住一点，”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我们现在还活着！不是靠运气，是靠铁幕要塞的兄弟用命填出来的！是靠‘老铁砧’…烧成铁水换来的！”
提到“老铁砧”，他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立刻又稳住了。
“活着，才有以后！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猛地转过身，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锐利如刀，扫过三个年轻人，“觉得累？想想死在要塞里的兄弟！他们连喊累的机会都没了！觉得憋屈？想想荆棘之心那张脸！想想那些绿皮的眼神！你们现在认怂，他们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只会觉得理所应当！觉得我们是废物，就该这么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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