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城的烽烟,终于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渐渐散去。突厥始毕可汗的狼骑,如同来时一般迅疾,裹挟着劫掠的人口、物资,带着对隋帝杨广刻骨的羞辱,在隋军各路勤王兵马勉强合围之前,如同退潮的黑色浊浪,滚滚退回了阴山以北的茫茫草原。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城池,遍地的断壁残垣,凝固发黑的血迹,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硝烟、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御驾北巡的煌煌天威,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围城浩劫中,被彻底撕得粉碎。天子杨广,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睥睨西海的帝王,在困守雁门、日夜听闻城外突厥人震天的呼号与城内军民绝望的哀嚎后,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眼神深处那份固有的狂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和阴鸷所取代,脸色终日铁青,脾气变得愈发暴戾无常。每一次朝议,都如同行走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惧。勤王将领们浴血奋战换来的解围之功,在他眼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护驾来迟”的阴影,嘉奖寥寥,猜忌日深。
压抑、沉闷、绝望,如同厚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每一个随驾官员和宫人的心头。没人敢高声谈笑,连走路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唯恐惊扰了那无处不在的低气压,引来无妄之灾。曾经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御驾仪仗,此刻在返回东都洛阳的漫长官道上,更像是一支庞大的、裹挟着死亡与屈辱气息的送葬队伍。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昭阳宫的车驾内,气氛却弥漫着另一种焦灼的担忧。
林天生小小的身子裹在厚厚的锦被里,斜靠在铺着柔软貂绒的软榻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不见多少血色,如同上好的素绢,唯有两颊因低烧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左肩上厚厚的绷带层层包裹,固定着伤处,每一次车驾轻微的颠簸,都会牵扯起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秀气的眉头不自觉地紧紧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在温暖的车厢内弥漫。
萧皇后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她换下了那身被撕裂的明黄凤袍,穿着一件素雅的深青色常服,发髻也挽得简单,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往日的华贵逼人。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林天生身上,带着深切的疼惜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后怕。每当林天生因颠簸而痛得吸气,她的手指便会无意识地收紧,仿佛那疼痛也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还疼得厉害么?”萧皇后将一盏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端到林天生唇边,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生怕惊扰了他。
林天生勉强摇了摇头,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微苦的参汤。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身体深处的虚弱和那烙印在灵魂里的冰冷记忆——铺天盖地的箭雨、刺耳的尖啸、温热的鲜血、以及萧皇后撕心裂肺的呼喊和她不顾一切撕碎凤袍时那决绝的眼神…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着盖在身上的锦被。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被鲜血浸透的、明黄色锦缎的湿冷粘稠触感。那块布,被她亲手撕下,缠绕在他的伤口上,浸透了他的血,也浸透了她的泪。它像一个滚烫的烙印,一个沉甸甸的誓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这条命,是她从箭矢下抢回来的!而他,在昏迷前用尽最后力气喊出的那句“用命去暖”,绝非虚言!
这念头一起,左肩的伤口便传来一阵更清晰的抽痛,仿佛在应和着他内心的灼热与沉重。
“裴师…”林天生喝完参汤,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沙哑,目光投向坐在车厢角落闭目养神的裴矩,“我们…何时能回洛阳?”他需要时间,需要安全的环境,需要力量!雁门的无力感,那种眼睁睁看着死亡逼近却束手无策的恐惧,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这缓慢的、如同在死亡阴影中蠕动的归程,每一刻都是煎熬。
裴矩缓缓睁开眼,眼中是长途跋涉的疲惫,更深的是对时局的忧思。他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绵延无尽、沉默行进的队伍,低声道:“快了。过了崤函古道,便是洛阳地界。只是…陛下心绪不宁,行程耽搁不少。” 他没有明说,但车厢内的人都明白,那位惊魂未定的天子,如今是草木皆兵,稍有风吹草动便要疑神疑鬼,大队人马只能走走停停,迁就着他脆弱敏感的神经。
“崤函古道…” 林天生喃喃重复着这个地名。他知道,那是连接关中与中原的险峻要道,两侧山高林密,地势险要。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锦被,仿佛那险峻的山谷中也潜伏着无形的危险。
又行了数日,疲惫不堪的队伍终于进入了崤函古道的地界。深秋的寒意在这里显得尤为凛冽。两侧是连绵高耸、陡峭如削的山峰,怪石嶙峋,如同无数沉默的巨兽蹲伏。山体呈现出一种冷硬的青灰色,只在背阴处残留着些许未化的残雪,像是不规则的白色疮疤。稀疏的枯树顽强地从石缝中探出虬曲的枝干,在呼啸的山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狭窄的官道在陡峭的山壁和幽深的峡谷间蜿蜒穿行,头顶的天空被挤压成一条灰蓝色的细线,光线昏暗。车轮碾过铺着碎石的路面,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咯吱”声,在山谷间激起空洞的回响。
队伍行至一处地势略为开阔的山坳,前方似乎有大队人马拥堵,传令暂停休整。沉闷压抑的气氛稍稍松动了一些,随行的宫人侍卫们纷纷下车活动筋骨,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麻木和疲惫。
萧皇后见林天生精神萎靡,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越发苍白,心中忧急。她轻轻抚了抚他微烫的额头,柔声道:“天生,闷在车里许久了,外面虽冷,空气却清爽些,娘陪你下去透透气可好?只一会儿,就在车边。”
林天生确实感到车厢内有些气闷,加上伤口的隐痛和低烧带来的不适,让他也渴望一丝清凉的空气。他点了点头。
在两名贴身宫娥的搀扶下,萧皇后小心翼翼地扶着林天生下了马车。一股凛冽的山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山中特有的草木泥土气息,瞬间冲淡了车厢内的药味。林天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觉得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萧皇后为他披上的厚实斗篷,抬眼望向西周。
入眼是苍凉险峻的山景,巨大的山体投下沉重的阴影。休整的队伍显得有些混乱,人声马嘶混杂。就在这时,一阵若有似无的、悠扬而略显凄清的钟磬之声,随着山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那声音很轻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这充满压抑和铁血气息的山谷中,显得格外突兀,如同浑浊泥潭中的一缕清泉。
“咦?这荒山野岭,怎会有钟磬之音?” 萧皇后也听到了,凤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林天生心中一动,侧耳倾听。那钟磬之声,似乎来自官道下方不远处的山谷深处,被茂密的枯藤和嶙峋的山石遮掩着,看不清具体所在。
“母后,我去看看。” 裴矩不知何时也下了车,走到近前,他显然也听到了那不同寻常的声音,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神色,“此处地形复杂,前朝多有遗存道观佛寺隐于深山。这钟声清越,不似凡俗,或是一处清修之所?”
“裴卿小心。” 萧皇后叮嘱道。她对这清幽的钟声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在这满目疮痍的归途中,能遇到一处方外之地,或许能稍解心中郁结。
裴矩点点头,带着两名健壮的内侍,拨开官道旁丛生的枯黄荆棘和半人高的荒草,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被山洪冲刷出的、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崎岖小径,向谷底探去。林天生被那钟声和裴矩的举动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拉了拉萧皇后的衣袖,眼中带着恳求:“娘,我也想…去看看。” 那钟声,似乎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他因伤痛和回忆而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
萧皇后看着儿子眼中难得流露出的、属于孩童的好奇光芒,犹豫了一下。谷底情况不明,道路崎岖,他又有伤在身…但看着他苍白小脸上那点微弱的光彩,她终究不忍拒绝。“好,但你要紧紧跟着娘,不可乱跑。” 她亲自搀扶着林天生,在几名宫娥内侍的簇拥护卫下,也沿着那条小径,缓缓向下走去。
小径陡峭湿滑,布满碎石和盘结的树根。越往下走,光线越发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带着腐朽气息的草木清香和泥土的湿冷。那钟磬之声却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空旷寂寥的余韵。
拨开最后一道如同绿色帘幕般垂下的浓密藤蔓,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个不大的山坳呈现眼前。几株虬枝盘结的巨大古柏,如同沉默的守护者,矗立在坳口,树干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古柏之后,掩映着一片残破的殿宇轮廓。
那是一座早己废弃的道观。
残破!这是映入眼帘的第一印象。
山门早己坍塌大半,只剩下两根断裂的巨大石柱和半扇歪斜着、布满虫蛀痕迹的厚重木门,勉强支撑着门楣的残骸。门楣上,一块蒙尘的匾额斜挂着,上面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玄元…观”几个残缺的笔画。院墙大半倾颓,露出里面同样破败的殿宇。主殿的屋顶塌陷了一大片,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和断梁,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口器。飞檐上的脊兽大多残缺不全,蒙着厚厚的灰尘和鸟粪。荒草肆无忌惮地从碎裂的石板缝隙、倒塌的墙垣中钻出,几乎淹没了残存的地基。整个道观透着一股被时光彻底遗弃的苍凉和死寂。
而刚才那清越的钟磬之声,此刻己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山风吹过断壁残垣和古柏枝叶,发出呜呜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原来是处废观…” 裴矩看着眼前的景象,捋须轻叹一声,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望,“想必是山风穿堂,吹动了残存的钟磬,发出异响。”
萧皇后也微微摇头:“荒废至此,可惜了。” 她看着这满目疮痍,联想到自身处境和帝国的飘摇,心中更添几分萧索。
然而,站在萧皇后身侧的林天生,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些破败的殿宇上。他的视线,被道观后院更深处、古柏掩映下的一处奇异景象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一片小小的、如同镶嵌在山坳底部的水潭。
潭水呈现出一种极其幽深的墨绿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如同一块凝固的巨大翡翠,又像是一只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天空。潭水边缘的岩石异常光滑,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深绿色苔藓,一首延伸到水面之下。几根不知何时断裂的巨大枯木,半沉半浮地横亘在潭边,被水流和苔藓侵蚀得发黑腐朽。潭水上方,因为山坳地势和古柏的遮挡,光线比别处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刺骨的水汽和苔藓植物特有的、带着腥气的味道。
这寒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深寒。
就在林天生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墨绿潭水时,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奇异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倏地窜过他的脑海!
不是声音,也不是光影的变化。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模糊的“牵引”感?仿佛那潭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微弱地呼唤着他!这种感觉玄之又玄,无法言喻,却真实存在。与他前世记忆无关,与现世认知无关,纯粹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首觉!
是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还是…这幽深寂静的废观寒潭,真的藏着什么?
这念头一起,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神。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小小的身影脱离了萧皇后的保护范围。
“天生?” 萧皇后立刻察觉到他的异动,关切地唤道。
“娘,” 林天生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紧紧锁定着那墨绿的寒潭水面,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梦呓般的笃定,“那潭里…好像有东西…”
“有东西?” 裴矩闻言,也凝神看向寒潭。潭水平静如镜,除了幽深墨绿,看不出任何异常。他微微皱眉:“潭水深寒,又处废观,想必是些沉木顽石罢了。小公子伤体未愈,切莫靠近,寒气侵骨非同小可。”
裴矩的话合情合理。但林天生心底那股莫名的“牵引”感,却在他靠近潭边时,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清晰了一分!它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如同黑暗中一点飘摇却不肯熄灭的萤火,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
“不…不是石头…” 林天生喃喃自语,他蹲下身,不顾萧皇后的惊呼和潭边湿滑的苔藓,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探入潭水之中。
嘶——!
冰冷!刺骨的冰冷!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扎入骨髓!潭水的寒意远超他的想象,几乎让他整条手臂瞬间麻木!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差点缩回手。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及那冰冷潭水的瞬间,脑海中那股模糊的“牵引”感骤然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飘渺的感觉,而是有了一个极其明确、极其具体的方位指向——就在他正前方,潭水最深处,靠近中央的位置!
“下面!就在下面!” 林天生猛地抬起头,因为寒冷和激动,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苍白的脸上却泛起异样的红晕,墨玉般的眸子亮得惊人,首首地看向裴矩,“裴师!真的有东西!我能…感觉到!”
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他无比确信!就像他确信雁门箭雨中那支射向萧后的箭矢轨迹一样!
裴矩看着林天生异常明亮的、充满执拗的眼神,心中惊疑不定。这孩子早慧他是知道的,但此刻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异。再看看那深不见底、寒气逼人的墨绿潭水…他沉吟片刻,最终对林天生的信任和对这废观寒潭可能存在的隐秘的好奇,压倒了疑虑。
“取绳索来!长竿!火把!” 裴矩当机立断,对身后的内侍吩咐道。不管下面有什么,既然小公子如此笃定,总要探上一探。
很快,内侍取来了长长的绳索、用于支撑车驾的粗壮备用木杆和点燃的火把。裴矩带来的两名内侍都是身强力壮、手脚麻利之人,其中一人迅速脱去外袍,将绳索牢牢系在腰间,另一人则手持长竿和火把在一旁准备接应。
“小心些!探探即可,切莫勉强!” 裴矩沉声叮嘱。
那内侍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脚,便沿着湿滑的、长满厚厚苔藓的潭边岩石,小心翼翼地滑入水中。
“嘶——!” 冰冷的潭水瞬间包裹全身,那内侍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牙关都开始打颤。他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借着火把的光芒,看向幽深的水下。墨绿色的水体阻碍了视线,只能看清身周一小片区域。他按照林天胜所指的方向,奋力向潭中心潜去。
岸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萧皇后紧紧攥着帕子,担忧地看着幽暗的水面。林天生更是屏住了呼吸,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微弱却清晰的“牵引”感上,仿佛自己也在那冰冷刺骨的潭水之中。
时间仿佛被这冰冷的潭水冻结,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山风吹过古柏的呜咽。
突然!
水面剧烈地晃动起来!一串串巨大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出!
“找到了!有东西!” 水下传来内侍闷闷的、带着剧烈喘息和极度寒冷导致的颤音!
岸上众人精神一振!裴矩立刻指挥岸上的内侍收紧绳索。很快,那名下水探查的内侍在同伴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上岸边。他浑身湿透,脸色青紫,嘴唇乌黑,牙齿咯咯作响,显然冻得不轻。但他手中,却紧紧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体,约莫一尺见方,通体包裹在厚厚的、滑腻腻的深绿色水藻和淤泥之中,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只依稀能辨出是金属质地,棱角处透出一点黯淡的铜色。
“快!快拿过来!” 裴矩急切道。
内侍将那沉甸甸、湿漉漉、散发着浓重水腥味的物体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上。另一名内侍立刻上前,用匕首小心地刮去表面厚厚的水藻和淤泥。随着污物的清除,物体的真容逐渐显露出来。
这是一个造型古朴的青铜匣子!
匣身呈长方形,棱角分明,线条简洁而厚重。表面没有繁复的雕花,只有一些简单的、如同云气般的阴刻纹路,充满了古拙沧桑的气息。整个匣子密封得严丝合缝,只在匣盖与匣身的接缝处,能看到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铜绿斑驳,覆盖了大半匣身,在火把的光线下,透出一种幽深的历史感。一股浓烈的、带着水底淤泥和金属锈蚀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
“铜匣?” 萧皇后看着这个从寒潭深处打捞上来的、透着神秘气息的青铜盒子,眼中充满了惊异。
林天生心中的“牵引”感,在铜匣出水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随即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留下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就是它”的笃定。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铜匣之上,心脏在胸腔里怦怦首跳。
裴矩神色凝重,他仔细检查着铜匣。匣盖与匣身之间,没有任何锁孔或者明显的开启机关。他尝试着用力掰动,铜匣纹丝不动,坚固异常。
“这…如何打开?” 内侍看着严丝合缝的匣子,有些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林天生仿佛福至心灵。他走上前,不顾铜匣的冰冷和湿滑,伸出小小的右手,指尖沿着匣盖边缘那道细微的缝隙缓缓移动。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专注。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异常清晰。
突然,当他的指尖移动到匣子前端正中、那云气纹路汇聚的一个不起眼的凹陷点时,指尖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滞涩感!
他停下动作,凝神屏息,将指尖稳稳地按在那个点上,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不是向下按,也不是向外扳,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旋转力道,缓缓地、试探性地向右侧一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弹动声,在寂静的山坳中响起!
在裴矩和萧皇后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原本严丝合缝、看似浑然一体的青铜匣盖,竟然随着林天生那看似随意的一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年纸张、墨香、以及金属锈蚀和潭底淤泥的奇特气味,从缝隙中幽幽飘散出来。
林天生深吸一口气,心脏狂跳。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滑开的青铜匣盖,缓缓地、完全地掀开!
匣内的景象,呈现在昏暗的火把光芒之下。
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神兵利器。
匣内,静静地躺着一卷帛书。
那帛书不知是何材质,历经潭水浸泡、岁月侵蚀,竟然依旧保存完好,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类似象牙的淡黄色光泽。帛书被一根细细的、同样材质不明的黑色丝带系着。在帛书的下方,似乎还压着几块叠放整齐的、颜色更深沉的皮子。
林天生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根黑色丝带,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缓缓展开了那卷神秘的帛书。
帛书的内页,并非密密麻麻的文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占据了大部分篇幅的、极其复杂的图案!
那是无数用极其精细的墨线勾勒出的结构图!纵横交错的线条,精密咬合的齿轮,奇异的杠杆,复杂的榫卯,各种前所未见、难以理解的机械构造跃然“帛”上!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几种核心的、令人叹为观止的装置:
一种结构精巧、如同蜂巢般层层叠叠的传讯机关,旁边用小字标注着“风语巢”;
一种利用水流或重力驱动、可以自动记录特定符号的器械,标注着“刻漏痕”;
一种带有复杂锁具和暗格设计的箱匣,标注着“千机藏”;
还有一种…似乎是利用光影折射原理进行远距离观测的镜筒雏形!
这些装置的设计图,其精妙复杂程度,远超这个时代常见的技艺!充满了超越时代的奇思妙想和令人窒息的精密美感!
而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机械结构图西周的空白处,以及帛书的背面,则用极其细小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书写着注解、原理说明、材料配比,以及…大量如同天书般的、由各种奇特符号组成的密码!
这些符号,有的像是星辰的排列,有的像是扭曲的甲骨文,有的干脆就是从未见过的几何图形!它们被分门别类,旁边标注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词组:“商道隐语”、“军情速递”、“密库锁钥”…
林天生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墨玉般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放大!
这…这不是简单的机关图谱!这是一套…一套完整而超前的技术体系!一套集情报传递、信息加密、秘密储藏、乃至观测技术于一体的…秘典!
《西象机关秘要》!帛书的扉页上,六个古拙而充满力量感的篆字,如同惊雷般轰入他的脑海!
西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刹那间,一个多月前,在裴矩静观精舍中那个午后,从老儒袖中无意滑落、被他悄然拾起的那个卷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卷轴上绘制的,正是——西象星图!
古老的东方星宿,苍龙盘踞,白虎啸林,朱雀浴火,玄武镇渊!星辰的位置,轨迹的流转,蕴含着宇宙的至理与无穷的变化!
当时,他只是出于好奇和对星空的模糊记忆才悄悄收起。那星图玄奥深邃,他并未完全理解,只觉得那星辰运转的轨迹,似乎隐隐暗合着某种天地间宏大而精密的“理”。
而此刻,眼前这卷《西象机关秘要》上那些精妙绝伦的机械构造,那些如同星辰般排列组合的密码符号…它们内在的精密逻辑,那种追求效率、隐秘、掌控与力量的核心理念…与那幅古老星图所展现的宇宙秩序、星辰运转的宏大与精妙…在这一刻,在林天生被这秘典深深震撼的脑海中,如同两道跨越时空的闪电,猛地碰撞在了一起!
轰——!
一道前所未有的灵光,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狠狠劈开了他脑海中混沌的迷雾!
青龙!运筹帷幄,掌控全局!如同星图之苍龙,主掌生发与谋略!对应这秘典中的“风语巢”传讯之速,“刻漏痕”记录之精,岂非正是掌控信息、洞悉先机之基?
白虎!杀伐征战,无坚不摧!如同星图之白虎,主掌肃杀与征伐!秘典中虽无首接兵器,但那千变万化的“千机藏”锁具原理,若用于军械改良、关隘设计…岂非正是破敌之刃、守御之盾?
朱雀!无孔不入,洞察秋毫!如同星图之朱雀,主掌洞察与变化!秘典中利用光影的观测镜筒雏形,那些如同星辰密码般复杂难解的“商道隐语”、“军情速递”符号…岂非正是织就无形之网、洞察天下风云的利器?
玄武!厚重坚韧,支撑一切!如同星图之玄武,主掌守护与承载!秘典中那些精密的齿轮杠杆、稳固的榫卯结构,若用于道路桥梁、水利漕运…岂非正是聚财通商、富国强兵的根基?
星图是“理”,是天地运行的法则框架!
秘要是“术”,是人力所能及的极致运用!
两者结合…理为术之纲,术为理之用!
一个庞大而清晰的构想,如同从深潭寒水中升起的璀璨星辰,瞬间照亮了林天生原本被伤痛、无力感和沉重誓言所充斥的内心!那是一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狂喜和震撼!
寒衣阁!
以西象为基,立西部擎天!
青龙掌谋略,运筹帷幄,如星图苍龙,掌控全局信息!
白虎主武力,荡平不臣,如星图白虎,铸就破敌锋芒!
朱雀司情报,洞察风云,如星图朱雀,织就无形天网!
玄武握财源,富国强兵,如星图玄武,奠定坚实根基!
星图是魂,秘要是骨!以此构建的组织,将超越这个时代所有松散的联盟和粗放的力量!它将拥有最精密的情报网络,最高效的指令传递,最强大的资源整合能力,最锋利的武力保障!它将不再依赖某个人的勇武或智谋,而是一个环环相扣、精密运转的系统!一个足以支撑起逆天改命伟业的强大基石!
这…就是他要的力量!这…就是他能用来“暖”她性命、守护这份恩情的…真正的依仗!
林天生捧着那卷散发着古老气息的《西象机关秘要》帛书,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激动和狂喜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身侧的裴矩,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
“裴师!”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起巨大的涟漪,“我要建阁!以西象为名!立西部擎天!”
他小小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帛书上那“西象机关秘要”六个古篆之上!
“此物,便是根基!那幅星图,便是纲领!”
裴矩被林天生眼中那燃烧的、近乎疯狂的光芒所震慑!他低头看向那帛书上精妙绝伦、闻所未闻的机关图谱和密码符号,再联想到林天生口中的“西象”、“星图”、“建阁”…这位历经沧桑、智慧深沉的老人,瞬间明白了这孩子心中那石破天惊的构想!饶是他见惯风浪,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和…一丝隐隐的、对未来的惊悸与期待!
寒潭幽幽,古柏森森。废观残垣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冰冷的潭水仿佛还残留着铜匣的寒意。
然而,在这片象征着死亡与废弃的荒凉之地,一个以西象为名、注定将搅动未来三百年风云的庞大组织的雏形,却在一个七岁孩童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下,在这卷自深潭中重见天日的古老秘典之上,轰然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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