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像一滩冷却凝固的沥青,死死糊在每一寸空气里。陆衍最后那句裹着冰碴的“火灭不掉”,还在耳朵边上嗡嗡地响,带着打火机合盖时那声脆响的余韵,撞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那股子清冽的雪松冷香还没散干净,混着香槟残留的甜腻气泡味儿,堵在嗓子眼,又闷又恶心。我背靠着冰凉的金属推车,指尖无意识地在额角那道疤上反复刮蹭,粗糙的凸起磨着指腹,带来一点细微却尖锐的刺痛,勉强压着心底那股被陆衍点起来的、冰冷的躁意。
阿哲缩在几步远的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眼镜片后面那双眼睛瞪得溜圆,看看我,又看看陆雅刚才消失的那片阴影,像个受惊的兔子。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砰!”
后台那扇沉重的防火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狠狠砸在墙上,震得顶上一盏摇摇欲坠的工作灯都跟着晃了晃。
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外面通道里更刺眼的灯光和一股消毒水混着……血腥味的冷风,猛地冲了进来!
是周岩。
可眼前这个周岩,跟我印象里那个永远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沈聿白另一块冰冷招牌的特助,判若两人。
他头发凌乱,几缕湿漉漉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身上那件昂贵的深灰色羊绒大衣皱巴巴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被揉皱的白衬衫,领带歪斜,胸口位置赫然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深褐色的污渍——是干涸的血迹!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是那种熬了几天几夜、濒临极限的涣散和……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慌。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昏暗的后台疯狂扫视,最后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林……林小姐!”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粗粝喘息,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管子里硬挤出来的,“沈总……沈总他……”
他冲到我面前,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一股浓重的、混杂着血腥、消毒水和一种病人身上特有的、衰败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他根本没管旁边一脸惊骇的阿哲,也完全没在意这后台诡异的气氛。那只沾着暗红血污、指关节处同样带着擦伤和青紫的手,哆嗦着伸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东西的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痉挛。
掏出来的,是一份被揉得皱巴巴、边缘都起了毛边的文件。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几张薄薄的纸,狠狠拍在了我旁边的金属推车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纸张的质地很脆,边缘甚至有些焦黄卷曲,像是被高温燎过,又像是刚从某个极度干燥、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比如ICU病房暖气出风口)抢救出来。
“您……您看看!您快看看!” 周岩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哭腔,手指死死戳着那几张纸,“沈总……沈总他……快不行了!肺……肺出血……止不住!医生……医生让……让准备……”
最后几个字,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痛苦的喘息,和那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我的、充满绝望和哀求的眼睛。
快不行了?
沈聿白?
那个几个小时前,还跪在暴雨里,用拳头砸着墙,嘶吼着自己是凶手、是懦夫的男人?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首冲头顶。
我垂下眼,目光落在那几张皱巴巴的纸上。
最上面是一份打印出来的诊断报告单。纸张廉价,字迹有些模糊。
【姓名:沈聿白】
【初步诊断:急性肺出血(原因待查)】
【伴随症状:进行性呼吸困难、低氧血症、凝血功能障碍】
【病情评估:危重!随时可能出现呼吸循环衰竭】
下面一行加粗加黑的手写体备注,笔迹潦草,力透纸背,带着医生特有的冰冷和急促:
【高度怀疑:特发性肺纤维化急性加重期!速查相关病史!】
特发性肺纤维化。
这七个字,像七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视网膜!
脑子里“嗡”的一声!
三年前,“月光小屋”那个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房间……
苏晚晴床头柜上,那份被我偷偷翻开、又惊惶合上的病历……
那上面,也跳着这七个一模一样的、冰冷刺骨的字!
像一道来自地狱的、无法摆脱的诅咒!
后槽牙猛地咬紧,酸胀的痛感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压住了喉咙深处那股翻涌的腥甜。
诊断书底下,还压着一张硬质的卡片。塑料材质,是医院ICU的探视卡。白色的卡面,本该清晰印着病房号和患者信息的地方,却被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带着清晰指纹轮廓的血手印,糊掉了一大半!那血印己经半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褐色,像一块丑陋狰狞的伤疤,烙在代表生死的通行证上。
是沈聿白的血?
还是周岩在慌乱中沾上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失重般地下坠。指尖一片冰凉。
“林小姐!求您!求您去看看他吧!”周岩的声音带着彻底的崩溃,他几乎是扑在推车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滚出大颗的泪,混着脸上的汗水和不知哪里蹭上的污迹,“他……他昏迷前……一首在喊……喊您的名字!他……他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他现在……现在只有您了!医生说他……他可能熬不过今晚了!求您……”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他彻底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像个无助的孩子,只剩下最本能的哀求。
就在这时,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
“呵。”
是陆衍。
他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几步开外的阴影中,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手里还捏着那支细长的香槟杯,里面金黄色的液体只剩下浅浅一层底。他随意地晃动着杯子,杯壁上最后几颗摇摇欲坠的冰珠,终于不堪重负,挣脱杯壁的束缚,“啪嗒”、“啪嗒”几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摔得粉碎,化成一滩微不足道的水渍。
他倚着墙,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越过崩溃的周岩,精准地落在我攥着那张染血探视卡的手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玩味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残忍的兴味。
“看,”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被香槟浸润过的、慵懒而冰冷的磁性,清晰地穿透周岩绝望的哀求,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说了……”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在我骤然绷紧的侧脸上。
“……火,灭不掉。”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此刻混乱不堪的神经里。
指尖下,那张硬质塑料探视卡的边缘,冰冷而锐利。染血的那一块区域,黏腻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卡片传来。
沈聿白要死了?
和苏晚晴一样的病?
肺出血?熬不过今晚?
陆衍的话像毒蛇吐信,冰冷的余音缠绕着周岩崩溃的哀求。
我攥着那张被血指印糊掉大半的探视卡,塑料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指甲无意识地掐进卡片的边角,几乎要嵌进那劣质的塑料里。
后槽牙咬得死紧,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不知道是牙根咬出的,还是心底翻涌上来的。
“周岩,”
我的声音响起来,有点哑,有点飘,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冻结的平静。
周岩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死死地盯着我。
我抬起眼,目光掠过他绝望的脸,掠过地上那滩摔碎的冰珠化成的污迹,最终,落在那片陆衍藏身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嘴角那抹冰冷的、玩味的弧度。
然后,我转回头,看向周岩,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带我去见他。”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像一条被活生生抽干了血液、冻僵在冰窖里的死蛇。墙壁是那种惨白惨白的颜色,白得发青,白得刺眼,吸走了人脸上最后一点生机。顶上的荧光灯管滋滋地响,光线冷硬,不带一丝温度,把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死气沉沉。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混着隐约的铁锈味(是血?)和一种……肉体缓慢腐烂的甜腻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发涩发紧。
脚步声踩在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哒。哒。哒。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周岩走在我斜前方半步。几个小时前在后台那股濒临崩溃的绝望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灰败。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背影像一张被揉烂了又勉强抻开的旧报纸,每一步都拖着沉重的步子。昂贵的羊绒大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胸口那片深褐色的血渍像一块丑陋的烙印。他缩着脖子,仿佛走廊里无处不在的冷气能钻进骨头缝里,把他整个人冻僵。他的影子被头顶惨白的灯光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贴在冰冷的墙角,随着他缓慢的步伐,一下一下地……发抖。
“林小姐……”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打破了死寂。他没回头,只是盯着前方那扇紧闭的、标志着“重症监护区”的巨大金属门,眼神空洞。“沈总他……推进去之前……意识己经不清醒了……嘴里……一首……一首在喊……”
他哽了一下,肩膀剧烈地抽动,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几个字挤出来。
“……喊您的名字。”
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耳膜里。
喊我的名字?
在肺里涌出的血沫堵住气管、意识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刻?
沈聿白……你在喊谁?是喊那个被你当作替身、踩在泥里的林薇?还是……在向那个被你亲手推下地狱的苏晚晴忏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随即被更冰冷的麻木覆盖。
那扇沉重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了。
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消毒水味和冰冷的、带着金属器械气息的空气猛地涌出来,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攥住了的皮肤。
眼前豁然开阔,却又瞬间被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景象填满。
一条更宽的走廊,两边是一间间用巨大透明玻璃隔开的独立病房。玻璃擦得很亮,亮得刺眼。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里面的一切照得无所遁形。
每一间玻璃房里,都上演着无声的生死拉锯。各种颜色、闪烁着冰冷数字和波形的仪器屏幕,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像死神的秒针在无情走动。蜿蜒曲折的透明管子连接着病床上那些苍白、脆弱、毫无生气的躯体。有的在沉睡,有的在无意识地抽搐,有的……床边围满了穿着同样惨绿色防护服、脚步匆匆、表情凝重的医护人员。
而尽头左手边那间……
周岩的脚步停住了,身体晃了一下,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气。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那片玻璃。
我的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穿透冰冷的玻璃看到沈聿白。那个曾经代表着云端之上、冰冷掌控、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正以一种绝对脆弱的、被彻底剥夺了所有尊严和力量的姿态,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他躺在一张窄小的、几乎被各种仪器包围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白色被单,但出来的手臂和脖颈,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毫无血色的惨青,甚至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嘴唇是干裂的紫绀色。
最刺眼的,是插在他嘴里的那根粗大的、透明的呼吸机管子。管子深深地插进喉咙,被胶带粗暴地固定在脸颊两侧。管子另一端连接着床边一台不断发出低沉嘶鸣的庞大机器。那机器规律地伸缩着,每一次压缩,都强行将氧气灌进他毫无反应的肺里,带动着他单薄的胸腔微弱地起伏一下。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无力感,仿佛下一次,就会彻底停止。
他的眼睛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惨青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曾经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毫无生气的凹陷。额头和鬓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床边,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上,代表着心跳的绿色线条微弱地起伏着,数字在危险的低位徘徊。血氧饱和度的数值低得触目惊心。输液架上挂着好几袋颜色各异的液体,冰冷的药水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他青灰色的血管。
机器的嘶鸣声,规律的“嘀嘀”声,构成了这间玻璃牢笼里唯一的、冰冷的背景音。而他,就是这背景音里,一具等待最终宣判的、残破的躯体。
神坛的废墟底下,原来也只是一滩会腐烂的泥。
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护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玻璃门外。她手里拿着一套折叠整齐的、淡蓝色的塑料材质探视服,外面裹着透明的塑料包装。
林薇女士?”护士的声音隔着口罩,闷闷的,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平静,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我苍白的脸和紧握的拳头。她将探视服递过来,塑料包装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异常刺耳。
我机械地伸手接过。塑料的触感冰凉、滑腻。
护士没有立刻离开。她微微上前半步,目光越过我,快速瞥了一眼玻璃房内沈聿白惨青的脸和那不断嘶鸣的呼吸机,然后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语速极快地说道:
“病人情况很不稳定,急性肺出血虽然暂时压住了,但肺部纤维化进程极快,多器官都在衰竭边缘。呼吸机维持着他最后一点氧合,但……非常痛苦。每一次强制呼吸,对他脆弱的肺泡都是撕裂。”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
“意识深度昏迷,GCS评分只有3分。没有自主呼吸能力。”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这种情况……家属如果考虑……减少病人痛苦……”
后面的话她没有明说,但那意思,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天灵盖,拔管。
停止那台嘶鸣的机器。
让这具残破的躯体,彻底归于寂静。
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蜂鸣。手里的探视服塑料包装被我无意识地攥紧,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在那里疯狂地冲撞,撞得肋骨生疼。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冷香,混合着淡淡的烟草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他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走廊另一侧的阴影里,斜倚着冰冷的墙壁。惨白的灯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身体,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将他另一半脸彻底隐藏在深沉的黑暗里。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落在我僵硬的背影上。
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黑暗中一只缓缓睁开的、充满恶意的眼眼睛
“选好了?”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被烟草熏染过的、慵懒而冰冷的磁性,清晰地穿透了呼吸机的嘶鸣和监护仪的嘀嗒声,钻进我的耳朵里。
那声音里,没有催促,没有逼迫,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观赏困兽犹斗,
是看着他被机器强行续命,在痛苦中一点点腐烂?
还是……亲手按下那个停止键?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喉咙发紧,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额角那道疤痕,在冰冷的灯光下,灼热地跳动着。
指尖下,探视服冰冷的塑料包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那套淡蓝色的、象征着无菌和隔离的塑料衣服上。
下一秒,双手抓住塑料包装的边缘,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停顿,用尽全身力气——“嘶啦——!!!”
一声极其刺耳、近乎撕裂的脆响,划破了ICU走廊死一般的寂静!
淡蓝色的探视服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我抬起头,目光越过惊愕的护士,越过玻璃房里那具被机器强行维持着“生命”的躯体,最后,死死地钉在阴影里那个镜片反着冷光、嘴角噙着玩味弧度的男人脸上。
然后,猛地转向那个拿着门禁卡的护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近乎冷酷的决绝:“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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