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车间,彻底活了。
封存的名单像一道无形的赦令,暂时驱散了笼罩在每个人头顶的死亡阴影。随之而来的,是近乎癫狂的求生欲,被陈建国手中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点燃,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火。
“大炮!带人,把那几台C620给我拆了!传动箱、齿轮组,按图纸第三页改!精度给我卡死了!差一丝,老子扒了你的皮!”陈建国站在一台蒙尘的C620车床顶上,声音嘶哑却穿透力十足,布满油污的手指戳着摊开的图纸,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飞溅。他不再是那个闷头干活的技术员,而是一头被逼入绝境后彻底露出獠牙的凶兽。
“得令!瞧好吧建国!”孙大炮吼了一嗓子,粗壮的手臂一挥,“哥几个!跟我上!拆!!”几个精壮的汉子如同饿虎扑食,扑向那几台沉寂多年的“废铁”,扳手、撬棍撞击金属的声音瞬间炸响,火星西溅。
角落里,那条蒙尘的小型冲压线旁,陈建国半蹲着,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他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叶片弧度曲线,对着身边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老花镜的老师傅急声道:“赵师傅!这里!冲压模具的型腔,弧度必须跟这分毫不差!否则气流噪音能吵死人!风扇叶子转起来得跟刀子切豆腐似的,又轻又快又没声儿!您是老冲压了,这活儿,顶不顶得住?”
赵师傅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图纸上那精细的曲线,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冰冷的钢模上缓缓,仿佛在感受材料的灵魂。他沉默了几秒,布满皱纹的脸颊肌肉绷紧了,猛地一点头,声音不高,却带着老匠人特有的沉甸甸的分量:“建国,放心!老头子这把骨头,还榨得出这点油!这活计……是精细,但咱红星厂的老底子,还没丢!”
“好!”陈建国重重一拍赵师傅的肩膀,转身又冲向另一边,“料!仓库!老刘!带人去清点!3毫米冷轧板!型号规格图纸上标死了!一根毛刺都不能有!还有电机!去找采购科老王!告诉他,型号、功率、绝缘等级,就按我单子上写的!少一个参数,我拆了他办公室!”
整个车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疯狂运转的蜂巢。金属的撞击、切割、摩擦声如同永不停止的交响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铁锈、汗水混合的味道,还有焊接时刺鼻的臭氧味。昏暗的灯光下,人影幢幢,个个脸上都沾着油污,眼睛里却都烧着两团火——那是被逼到悬崖边后,看到唯一一根藤蔓时迸发出的、不顾一切的光芒。时间!时间就是命!陈建国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在车间狭窄的过道里来回狂奔,嘶吼着指令,检查着进度,解决着一个个冒出来的、细小却致命的技术难题。他的帆布工装早己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异常紧绷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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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长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王瘸子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铁青,那条瘸腿似乎支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让他整个人都歪斜着。他手里捏着一份报表,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纸张在他手里簌簌发抖。
“厂长!周厂长!”王瘸子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末日来临般的恐慌,“您看看!您看看这个!三车间!陈建国那个疯子!他……他这是要拆了厂子啊!”
周为民正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面前摊着一堆需要他签字、却几乎都是催债函和坏账报告的文件。他被王瘸子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尖叫声惊得猛地抬起头,眉头瞬间拧紧:“王德贵!慌什么!天塌了?!”
“比天塌了还可怕!”王瘸子冲到办公桌前,把那份报表重重拍在周为民面前,唾沫星子喷在文件上,“您看看!就这三天!三车间消耗的物料!电费!光是那几台老掉牙的C620改传动箱,就报废了多少齿轮?多少轴承?!仓库里那点压箱底的好料,全被他们当废铁霍霍了!还有电!那条破冲压线一开,电表转得跟陀螺似的!厂里账面上……账面上就剩那么点电费钱了!下个月!下个月工资拿什么发?!”
他越说越激动,脸涨成了猪肝色,那条坏腿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手指几乎要戳到周为民的鼻子上:“厂长!不能再让他这么胡闹下去了!什么‘劲风’?狗屁!我看他就是个败家子!拿着全厂几千口子的活命钱在赌!在挥霍!三个月?我看用不了一个月,厂子就得被他彻底败光!到时候,大家伙一起喝西北风去吧!”
周为民的目光扫过那份报表。上面一串串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刺得他眼睛生疼。物料损耗、能源消耗……确实远超正常生产的负荷。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箍,再次狠狠勒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王瘸子那歇斯底里的控诉,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缓缓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三天前三车间那震耳欲聋的“能”字吼声,眼前却只剩下报表上那一片刺目的红。陈建国……那个年轻人眼中不顾一切的火焰……那本笔记里冰冷精准的逻辑……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注定失败的豪赌?巨大的风险带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漫过心头,几乎要将他仅存的那点决心彻底淹没。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瘸子粗重的、带着哭腔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周为民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孤狼般狠厉的决绝。
他没有看那份报表,也没有看王瘸子那张绝望的脸。他的目光越过王瘸子,投向窗外。窗外,是厂区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三车间方向,隐约传来沉闷的机器轰鸣声。
“老王……”周为民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仿佛砂纸摩擦着生铁,“名单……封存了。”
王瘸子一愣,不明白厂长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周为民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沉重的铅块,落在王瘸子脸上,一字一顿,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重量:“名单封存了。几千号人……眼巴巴看着呢。现在叫停……你告诉我,后面……怎么办?”
王瘸子张了张嘴,像离水的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怎么办?他能有什么办法?除了那份冰冷的名单,他什么都没有。
“电费……”周为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我去磕头!去求!去赊!物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刺眼的报表,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心疼和无奈,“……损耗……记着!每一笔,都给我记清楚!月底……算总账!”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老狼,对着王瘸子,也像是对着自己,发出了低沉的、不容置疑的咆哮:“告诉陈建国!也告诉三车间所有人!厂里……勒紧裤腰带!陪他赌这三个月!但有一条!月底!月底我要见到能转起来、能卖出去的风扇!真家伙!不是图纸上的画!否则……”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冰冷和决绝,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王瘸子浑身一颤,看着周为民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睛,他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无力感。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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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三车间。
震耳欲聋的喧嚣终于暂时平息。巨大的冲压机停止了它沉闷的撞击,只有几台改造中的车床还在发出低沉的嗡鸣。刺眼的焊弧熄灭了,空气中浓重的油污和金属粉尘味依旧呛人。疲惫不堪的工人们横七竖八地倒在车间角落的草垫子上、工具箱上,鼾声此起彼伏。孙大炮靠在一堆废弃的齿轮旁,打着震天响的呼噜,手里还攥着半块冰冷的窝头。
只有角落那张破旧、布满划痕的绘图桌旁,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灯泡上积满了油污,光线只能勉强照亮桌面上摊开的一大张图纸和旁边堆满的计算草稿纸。
陈建国伏在桌上,眉头紧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冲压模具型腔结构。他用一支磨损严重的HB铅笔,在草稿纸上飞速地演算着。高强度运转了十几个小时的脑子像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每一次思考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图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极度困倦如同潮水般一次次冲击着他的意识,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
不行……这里的气流扰动系数还是偏高……叶片根部的应力集中点……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浓重的睡意,伸手去摸桌角那个搪瓷缸子,里面是早己凉透、泡得发黑的浓茶残渣。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就在他端起缸子,准备再灌一口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桌面靠近抽屉锁孔的位置。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
搪瓷缸子悬在半空,冰冷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昏黄的灯光下,绘图桌靠近抽屉锁孔边缘那层常年积累的、厚厚的油泥和铅笔灰上……赫然印着几个极其模糊、但绝对新鲜的指印!
那不是他的指印!他记得很清楚!下班前,他最后一次清理桌面时,这层污垢还是完整的!而且,这指印的纹路……更细长一些!带着一种……刻意放轻动作留下的、小心翼翼的痕迹!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一条毒蛇,猛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他的整个脊背!
图纸!
他猛地低头,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桌面上摊开的所有图纸!他记得每一张图纸摆放的位置!记得每一个折角!记得他用红蓝铅笔标注的重点符号!
不对!
那张关键的、标注着“劲风I型核心叶片冲压模具型腔总图(定稿)”的图纸……右下角那个他用红笔重重圈出的、代表最终确认的圆圈旁边……本该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他习惯性点下的铅笔点!
那个点……不见了!
图纸本身似乎没有明显被翻动或折叠的痕迹,但那个独一无二、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铅笔点标记……消失了!
有人动过他的图纸!
有人趁他极度疲惫、或者短暂离开的间隙,极其小心、极其专业地翻看过这张核心图纸!
陈建国的心脏瞬间沉到了冰窟窿里。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毒蛇窥视的冰冷恐惧,瞬间取代了所有的疲惫!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身后的破木凳,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这声音惊醒了不远处草垫子上的孙大炮。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嘟囔着:“建国……咋……咋了?还不睡?”
陈建国没有回答。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双眼在昏暗中闪烁着骇人的寒光,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视着整个车间。那些横七竖八睡着的工友,那些冰冷的机器轮廓,那些堆放的杂物……黑暗的角落仿佛都隐藏着窥探的眼睛。
是谁?!
是厂里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等着他失败好重新启用名单的人?还是……外面嗅到了血腥味的狼?风扇……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在南方市场巨大的饥渴面前,就是一座移动的金矿!足以让任何人铤而走险!
图纸泄露了!核心参数!型腔结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对方有相应的设备和技术力量,就能在极短时间内仿制出“劲风I型”!意味着红星厂拼死拼活抢出来的时间窗口,可能被瞬间抹平!意味着……所有人的努力,可能瞬间化为泡影!
冰冷的杀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陈建国的眼底。他缓缓地、无声地坐回绘图凳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紧紧攥着那支磨损的HB铅笔,笔尖深深陷入了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现在,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他拿起那张核心图纸,仔细地、如同扫描仪般重新审视着每一个细节。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过滤着每一个可能的泄密点,评估着每一种仿制可能带来的影响。同时,一个冰冷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型:必须立即修改!核心参数必须调整!模具……必须立刻开始制作!用最快的速度!用最可靠的人!
“大炮!”陈建国的声音在寂静的车间里响起,低沉、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瞬间驱散了孙大炮所有的睡意,“起来!把赵师傅叫醒!还有机修组的李卫东!立刻!马上!”
孙大炮一个激灵,猛地从草垫子上弹了起来,看着陈建国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冷峻甚至有些狰狞的脸,睡意全无:“建国?出……出啥事了?”
“图纸被人动过了。”陈建国的声音像淬了冰,“有人想偷咱们的‘劲风’。”
“什么?!”孙大炮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一股怒火腾地冲上头顶,“妈的!哪个王八犊子活腻歪了?!老子……”
“闭嘴!”陈建国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现在!立刻!去叫人!图纸要改!模具……今晚就动手!加班加点!我要在三天之内,看到第一套合格的模具!用最硬的钢!用最好的热处理!用命……也得给我保下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被惊醒、茫然坐起的工友,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还有……今晚开始,图纸……我亲自保管。所有人,进出车间,给我盯紧了!发现任何可疑……首接摁住!往死里打!”
孙大炮看着陈建国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浑身一个激灵,狠狠一咬牙:“明白!”他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黑熊,冲向还在迷糊中的赵师傅和机修组方向,脚步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咚咚作响。
陈建国重新坐回绘图桌前,拿起那支HB铅笔。笔尖悬在图纸上空,微微颤抖着。这一次,落笔的力度,重如千钧。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和数据,此刻仿佛都染上了一层血色。他不再仅仅是在设计一个产品,更是在构筑一道防线,一道用钢铁和意志铸成的、守护最后希望的防线。
车间角落里,那台沉寂的冲压机巨大的阴影下,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倏然睁开,又迅速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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