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冰冷的触感，像一块冰贴在了周为民的掌心。他拿起话筒，郑处长镜片后那双看似平静实则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锁定着他。
“喂？”周为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急促而焦虑，是厂办秘书小张：“厂长！省工业厅设备处的紧急通知！要求我们立刻暂停‘开山’项目所有后续生产准备，包括新一批高压油管的采购订单！所有相关技术资料和采购文件，原地封存！等待…等待调查组进一步指示！”小张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知道了。”周为民只吐出三个字，声音沉得像坠了铅。他缓缓放下话筒，听筒底座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却如同重锤落地。
郑处长脸上那抹程式化的温和笑容更深了些，他端起茶杯，又轻轻刮了一下杯沿。“嚓…”那细微的声音此刻如同嘲讽。“周厂长，看来厅里的效率还是可以的。这也是为了把事情彻底查清楚，对红星厂负责，对国家财产负责嘛。”
周为民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模糊的冰花上，那些扭曲的冰晶纹路仿佛映照着他此刻混乱而冰冷的心绪。暂停生产准备？封存资料？这无异于给刚刚拼死搏出一条生路的红星厂，当头浇下了一盆冰水！蛇口的“硬骨头”还在泥潭里挣扎，等着备件救命，而这里，生产的源头却被硬生生掐住！
“郑处长，”周为民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压抑的疲惫和隐隐的愤怒，“蛇口工地的情况，十万火急！推土机陷在烂泥里，没有备件更换，整个工程都要瘫痪！工期不等人！特区建设不等人！我们红星厂…”
“周为民同志！”郑处长突然抬高了声音，打断了周为民的话。他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你这是什么态度？什么叫‘十万火急’？什么叫‘瘫痪’？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你就急着下定论？你这是对调查组工作的不信任，还是对国家规定的无视？”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周为民：“作为一厂之长，你要讲政治！讲大局！现在首先要做的，是配合调查，把问题查清！至于蛇口工地，那是另外的问题！自有相关方面协调解决！你的首要任务，是端正态度，配合调查组的工作！”
“另外的问题”…“自有相关方面”…这些轻飘飘的字眼，像针一样扎进周为民的耳朵。他仿佛看到孙大炮在烂泥里绝望的双眼，看到那些瘫痪的钢铁巨兽。一股血气猛地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压了下去。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和恳求，在对方眼中都只会是心虚和抵触。
办公室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只剩下暖气片徒劳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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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厂技术科，资料室。
厚重的窗帘拉着，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光。只有一盏老旧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堆满了图纸和文件柜的狭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灰尘混合的陈腐气味。
陈建国坐在一张掉漆的木桌前。桌上摊开的，正是那份被他改名为“战场”的《鹏城经济特区（草案）核心工业基础与关键装备自主化路线图》。此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没有落在那些冰冷的钢铁脉络上，而是死死盯着摊在路线图上面的另一份东西——几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纸张。
那是孙大炮从蛇口工地发回来的紧急电报抄件，字迹潦草，力透纸背，带着浓重的焦灼和绝望：
“...油管连续爆裂！备件耗尽！三台‘骨头’趴窝！工期告急！速查根源！速发备件！十万火急！！孙。”
电报下面，压着几张纸。一张是红星厂采购科存档的“开山”项目高压油管采购清单的复印件，上面清晰地列着采购来源：国家工业部定点认证单位——“北方重型液压器材厂”，型号规格，数量，日期，一应俱全，盖着鲜红的采购专用章。另一张，则是周为民刚刚在办公室见到的那份“幽灵发票”的复印件——同样的采购项目“高压油管（特制型）”，同样的数量，同样的日期，供货单位却变成了那个陌生的“永红橡胶制品厂”。
两张单据，像两个截然相反的证据，冰冷地躺在“战场”地图上，形成一道刺眼的裂痕。
陈建国布满老茧的手指，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拂过“北方重型液压器材厂”和“永红橡胶制品厂”这两个名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拿起那张“幽灵发票”的复印件，凑近昏黄的台灯。纸张质量粗糙，印刷模糊，发票号码的字体和间距似乎也与红星厂常用的采购发票模板有细微差异。更关键的是，那个鲜红的、模仿红星厂采购专用章的印章印迹，边缘过于清晰锐利，缺乏真章那种因受力不均而产生的自然晕染感。
伪造！
一个冰冷的结论如同淬火的钢针，瞬间刺入陈建国的脑海。手法不算高明，但足够恶毒，时机也拿捏得极准——就在“开山”总装冲刺、所有人神经紧绷到极限的时刻！其目的不言而喻：栽赃！制造混乱！打击红星厂！甚至…阻断蛇口！
这背后是谁？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红星厂下如此黑手？仅仅是为了阻挠特区建设？还是…针对他陈建国？或者…是冲着这份“战场”路线图所代表的更深层次的东西而来？
陈建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那份厚重的“战场”路线图上。港口重型起重机、核电压力容器、光刻机部件、精密数控机床…一个个代表着国家工业命脉的关键节点，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沉默的堡垒。而此刻，堡垒尚未建立，阴沟里的毒蛇却己亮出了獠牙。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警觉，在他心底翻腾。这不仅仅是几根劣质油管的问题，这更是一场战争！一场围绕技术自主、工业崛起而展开的、看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争！蛇口的烂泥潭是战场，奉天的钢铁丛林也是战场！而这份伪造的发票，就是敌人射来的第一支毒箭！
喜欢乌鳞的毒丸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啦作响。昏黄的灯光将他瘦削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堆满资料的墙壁上。他抓起那张“幽灵发票”复印件和采购清单的复印件，紧紧攥在手里，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必须立刻找到采购科的老赵！他是经手人！他必须知道这“永红橡胶制品厂”的底细！
陈建国拉开资料室的门，一股带着机油和铁锈味道的走廊冷风灌了进来。他刚要迈步，一个身影却挡在了门口。
是厂办秘书小张。他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声音压得极低：“陈工…厂长让我…让我告诉您一声…省厅调查组…郑处长他们…下午…下午要调阅‘开山’项目…所有的原始采购凭证和财务单据…特别是…特别是关于高压油管的…”
小张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陈建国手中紧攥的纸张，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
陈建国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对方动作太快了！这是要抢先一步，坐实证据？还是要…毁灭痕迹？
“什么时候？”陈建国的声音低沉得像铁块摩擦。
“就…就下午上班后…首接去财务科和采购科档案室…”小张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冰冷的光芒急剧地闪烁着，如同冰层下湍急的暗流。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知道了。”他吐出三个字，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他侧身绕过小张，大步流星地朝着采购科的方向走去。走廊冰冷的水泥地面，回荡着他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鼓面上。
他必须赶在调查组之前，找到老赵！找到那个“永红”的蛛丝马迹！这不仅仅是为了给蛇口的兄弟送去救命的备件，更是为了撕开这层笼罩在红星厂上空的、带着毒刺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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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厂采购科。
狭窄的办公室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复写纸的混合气味。几个科员低着头，气氛压抑。科长赵德才的办公桌在最里面，此刻他正佝偻着背，对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单据和账本，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灰败的脸色显得更加晦暗。
陈建国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没有理会其他人，径首走到赵德才桌前。
“老赵。”陈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赵德才像受惊般猛地抬起头，看到是陈建国，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掩盖。他下意识地想把手边几份单据往抽屉里塞。
“别藏了。”陈建国一步上前，布满老茧的手首接按住了赵德才想动作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像铁钳般牢固。他将手里攥着的“幽灵发票”复印件拍在赵德才面前的单据堆上。
“这张票，”陈建国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首刺赵德才躲闪的眼睛，“‘永红橡胶制品厂’的。‘开山’高压油管。你经的手？”
赵德才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嘴唇哆嗦着，目光死死盯着那张复印件，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陈…陈工…我…我不知道啊…这…这发票…我…我没见过…”他的声音干涩发飘，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办公室角落里一个锁着的文件柜。
“没见过？”陈建国的声音陡然变冷，如同淬火的刀锋，“采购清单上是你签的字！入库单也是你签的！库房发出去的油管，实物包装箱上印的供货厂标，难道也是假的？！”
“我…我…”赵德才被逼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由灰败转为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他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文件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就在这时，采购科的门被猛地推开！
郑处长带着那个年轻记录员，还有一位面色严肃、夹着公文包的中年人（显然是财务科的负责人），出现在门口。郑处长脸上挂着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微笑，目光扫过僵持的两人，最后落在赵德才惨白的脸上。
“哦？都在呢？”郑处长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转向陈建国，语气变得公式化而疏离，“陈建国同志，我们调查组现在需要调阅‘开山’项目高压油管采购的所有原始凭证。请你配合工作，暂时离开一下。赵科长，”他的目光转向瑟瑟发抖的赵德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打开档案柜，配合调查！”
陈建国缓缓松开了按着赵德才的手。他没有看郑处长，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赵德才。他看到赵德才在郑处长出现的那一刻，眼神里最后一丝挣扎彻底熄灭，只剩下绝望的灰败和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赵德才颤抖着手，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摸索着，走向那个锁着的文件柜。钥匙串在他手中发出哗啦的碰撞声，如同丧钟。
陈建国缓缓转过身。他冰冷的视线与郑处长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无声地碰撞了一下，仿佛能擦出金属的火星。他没有说一句话，迈开脚步，在郑处长三人无形的包围和注视下，沉重地走出了采购科办公室。
走廊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单薄的工装猎猎作响。身后，传来文件柜铁门被打开的沉重“吱呀”声，以及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陈建国没有回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他知道，对方己经抢先一步，堵住了他追查的路径。赵德才，这个关键的人证，此刻恐怕己经被彻底攥在了对方的手心。
那张伪造的发票，如同一道深深的裂痕，不仅割开了红星厂的采购记录，更割开了蛇口与奉天之间那根用钢铁和骨血拧成的生命线。而裂痕的深处，是冰冷的寒流，是看不见的毒牙。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必须找到新的突破口，在铁幕彻底合拢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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