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车间深处,废弃防空洞改造的密室。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车间隐约的喧嚣。空气瞬间变得浑浊、凝滞,弥漫着旧水泥、铁锈和过期防锈油的腐朽气味。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狭小的空间。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像溃烂的疮疤,角落堆放着蒙尘的试验品残骸和盖着油布的图纸架,如同沉默的墓碑。
陈建国、王师傅、张班长三人如同卸下重担,将扛着的三根沾满油污的废油管“哐啷”一声丢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沉重的钢铁撞击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孙技术员背靠着铁门,大口喘着粗气,怀里紧紧抱着那卷至关重要的图纸。
短暂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浑浊的空气里起伏。
昏黄的灯光下,陈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炭块,死死盯着地上那根被他亲手夺回来的关键油管——那鼓起爆裂的伤口,那被王师傅和张班长清洗后露出的、带着熔融痕迹和钢丝弯折的撕裂边缘。这不是事故,是谋杀!是对钢铁的谋杀!对红星厂脊梁的谋杀!
“狗日的…”王师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蹭上的油污,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寒意,“往油管里埋雷…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
张班长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拂过油管上那处熔融黏连的痕迹,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面对这种阴毒手段的后怕:“这是冲着要命来的…蛇口那边要是没发现,在推大礁石的时候突然爆了,高压滚油喷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驾驶室瞬间变成炼狱!孙大炮他们…!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密室。连空气都似乎被冻住了。
“孙!”陈建国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杀意,低沉得如同冻土下岩石的摩擦,“图!标清楚!每一个数据!每一个疑点!”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地上那根罪证油管。
孙技术员一个激灵,立刻摊开图纸,红蓝铅笔如同上了发条,在纸上飞速勾勒、标注。他将老李发现的异常点(声学空洞)、王师傅测量的薄壁区域(精确到微米)、张班长检测的硬度异常点(低硬度软点)以及撕裂口边缘的熔融黏连和钢丝弯折特征,全部用醒目的红蓝符号和精确数据标注在结构简图上。一张冰冷的技术“验尸报告”,在昏黄的灯光下迅速成形。
“必须送出去!”陈建国的目光扫过图纸,又落在那根油管上,如同淬火的刀锋,“送到能说话的地方!送到能撕开那张鬼发票的地方!”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凄厉、尖锐、如同防空警报般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厂区的沉寂!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铁门,钻入密室,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宣告重大事件发生的强制力!
是厂区最高级别的广播警报!
密室里西人身体同时一震!
紧接着,厂区广播里那个平时播放通知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响起,但此刻却失去了往日的平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冰冷的、公式化的腔调,通过遍布全厂的高音喇叭,在冰冷的空气中炸开: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全体职工请注意!接上级指示,现对红星机械厂‘开山’项目相关责任人陈建国同志,进行停职审查!”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密室西人的心上!
“经初步调查,陈建国同志在‘开山’项目关键部件——高压油管的采购过程中,涉嫌严重违规操作!私自授意采购部门,选用非认证、劣质供应商产品!造成重大质量隐患和经济损失!性质极其恶劣!”
“为严肃纪律,彻查问题,即日起,暂停陈建国同志一切职务!要求其立刻前往厂保卫科报到!配合调查组进一步工作!”
“重复!陈建国同志,立刻前往保卫科报到!接受审查!”
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厂区反复回荡,如同无形的绞索,在寒风中勒紧。那“极其恶劣”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匕首,从背后狠狠捅来!
王师傅的眼睛瞬间瞪得血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铁架子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放他娘的狗臭屁!!”
张班长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向陈建国:“陈工…这…这是要往死里整啊…”
孙技术员握着铅笔的手剧烈颤抖,图纸上划出一道扭曲的痕迹。
陈建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广播里每一个恶毒的指控词,都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他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失控的辩解。只有那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翻涌的不是怒火,而是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死寂!手臂上那道深红色的狰狞疤痕,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起伏,如同被唤醒的毒蛇。
栽赃!污蔑!用赵德才的口供,用那张伪造的发票,在他找到物证翻盘之前,抢先一步,把他钉死在耻辱柱上!彻底剥夺他反击的权力!把他从这片钢铁丛林中孤立出去!
好狠!好毒!好快!
广播的声音还在冰冷地重复。那“立刻前往保卫科报到”的命令,如同最后通牒。
密室的铁门外,隐约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由远及近!显然,广播就是信号!保卫科的人,或者调查组的人,己经朝着这个方向扑来了!
“陈工!”王师傅猛地转身,像一头发怒的棕熊,挡在铁门前,声音嘶哑,“从后面通风管道走!我老王豁出这条命,也给你挡着!”
“对!跟他们拼了!”张班长也红了眼,抄起地上一根沉重的撬棍。
“图纸给我!我人小,钻得快!”孙技术员飞快地卷起图纸,就要往怀里塞。
“都别动!”陈建国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钢铁般的决绝,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和愤怒。
昏黄的灯光下,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沉淀在每一道皱纹里,但那疲惫之下,是淬火后冰冷的、足以刺穿一切的锋芒!
他的目光扫过王师傅、张班长、孙技术员三人愤怒而决绝的脸,最后落在地上那张刚刚完成的“验尸报告”图纸和那根沉默的油管罪证上。
“图纸,收好。”陈建国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珠砸在地上,“油管,藏死。”
他抬起那只带着狰狞疤痕的手臂,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密室深处一个堆满废弃试验模具和蒙尘油布的角落。“那里,最底下,有个暗格。”
王师傅和张班长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扑过去,奋力搬开沉重的模具,掀开油布。孙技术员则飞快地将图纸卷紧,塞进一个防水的油纸筒,紧紧攥在手里。
“你们,”陈建国的目光重新回到三人身上,那目光沉重如山,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守在这里。守死这些铁证!等我回来!”
“陈工!你不能去!”王师傅急了。
“他们这是要抓你!”
“去了就回不来了!”
陈建国没有解释。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那眼神里的决绝,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他知道,此刻硬闯或躲避,只会坐实“心虚”和“对抗调查”的罪名,给郑处长送上绞死他、甚至牵连整个三车间的把柄!他必须去!用自己去吸引火力,去争取时间!为这三根沉默的油管,为这张浸透了真相的图纸,争取一线生机!
门外的脚步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铁锁被拨弄的哗啦声!
陈建国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根被藏匿起来的油管,那冰冷的钢铁上还残留着蛇口烂泥和人为破坏的痕迹。然后,他猛地转身,布满老茧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密室铁门内侧冰冷沉重的门闩!
“陈工——!”王师傅三人目眦欲裂!
“咔哒!”
门闩被拉开。
“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陈建国从里面缓缓拉开。
门外刺眼的光线和冰冷的寒风瞬间涌入!门外,站着五六个身穿藏蓝色制服、表情冷硬的保卫科干事,为首一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手铐!更远处,郑处长背着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捕捉到猎物的毒蛇,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胜利在握的弧度。
“陈建国!”保卫科头头厉声喝道,“跟我们走一趟!”
陈建国站在门口,单薄的身影在保卫科干事高大的身躯和郑处长冰冷目光的包围下,显得异常孤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郑处长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淬火后的冰冷死寂。
他没有看伸到面前的手铐,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门内阴影中目眦欲裂的王师傅三人,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音量,吐出最后一句:
“看好家。”
然后,他转回头,迎着保卫科干事伸来的手和郑处长那毒蛇般的注视,迈开脚步,沉重地踏出了密室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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