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气息，冰冷、潮湿、带着庞大的水体和泥沙翻搅的腥咸，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陈建国的喉咙。他抱着那冰冷的图纸筒，如同抱着自己最后的心跳，在昏黄路灯和巨大阴影切割的站前广场边缘，朝着水声轰鸣的方向亡命狂奔。
脚下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仿佛变成了沼泽，每一步都深陷泥泞。军大衣的下摆被寒风卷起，拍打在冻僵的小腿上。怀里的图纸筒随着奔跑剧烈地颠簸、撞击着胸膛，那冰冷的棱角每一次硌在肋骨上，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成了对抗麻木的唯一清醒剂。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火烧火燎的撕裂感，冰冷的空气灌入，如同吞下无数把碎玻璃。
他不敢回头。但身后，那巨大车站的喧嚣浪潮中，仿佛有两道冰冷的、带着毒刺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死死钉在他的背心！那目光穿透了混乱的人声和光影，带着一种捕猎者锁定猎物后的冷酷与执着。
快了！就快到了！
昏黄的光晕尽头，巨大的、如同巨兽剪影般的码头轮廓在黑暗中显现！更清晰的是那震耳欲聋的声浪——不再是车站里焦虑的人声，而是无数绝望的呼喊、愤怒的咒骂、尖锐的汽笛、还有长江水拍打堤岸的沉闷轰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神俱裂的噪音风暴！
中山码头！
如同地狱的入口，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向所有急于逃离江北的人敞开了怀抱。
陈建国一头扎进这片沸腾的绝望漩涡！
巨大的码头广场早己被汹涌的人潮彻底淹没！黑压压一片，如同被惊雷炸了窝的蚁群！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背着巨大包袱的农民、拎着简陋皮箱的干部、穿着工装的工人…所有南下的希望，所有被“断流”逼到绝境的生灵，都疯狂地涌向那几道狭窄的、通向趸船的钢铁栈桥！
“船来了！船来了！”
“挤啊！别挡道！”
“我的孩子！孩子别挤丢了！”
“票！谁有票！高价收船票！”
各种声嘶力竭的呼喊、绝望的哭泣、凶狠的推搡、还有票贩子如同鬼魅般在人群边缘穿梭、压低声音的吆喝，汇成一片足以摧毁理智的混沌海洋。巨大的探照灯从江轮和码头高塔上射下惨白的光柱，在攒动的人头上方交错扫过，将一张张因恐惧、焦灼和绝望而扭曲的面孔瞬间照亮，又瞬间抛入更深的黑暗。光影切割的混乱中，人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汇成了一股狂暴的、被求生本能驱动的浊流，疯狂地冲击着那几道脆弱的栈桥入口！
维持秩序的警察和民兵声嘶力竭地吹着哨子，挥舞着警棍，试图在狂潮中划出一道道微不足道的防线，但瞬间就被更汹涌的人浪冲垮！哭喊声、咒骂声、警棍砸在身体上的闷响、以及被挤倒踩踏者发出的凄厉惨叫，混合着江水的腥咸和人体散发的浓烈汗臭，构成了这渡口炼狱最刺鼻的背景！
陈建国抱着图纸筒，瞬间被这狂暴的浊流吞没！巨大的力量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像无数只无形的手要将他揉碎！图纸筒被无数身体猛烈地撞击、挤压！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将冰冷的包裹死死抱在胸前，双臂如同铁箍般护住，身体弓起，用后背和肩膀承受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巨大冲击！每一次剧烈的推搡都让他眼前发黑，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他几乎窒息！手臂上那道狰狞的旧伤在持续的暴力挤压下，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让他昏厥过去！
“让开！让开！船要开了！”前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
人群更加疯狂地向前涌动！如同海啸掀起的巨浪！
陈建国被这股巨力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冲去！脚几乎离地！他感觉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随时可能被彻底撕碎！
就在这时！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来！
陈建国只觉得左半边身体瞬间失去了知觉！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脚下趔趄，重心瞬间失衡！怀里的图纸筒几乎脱手飞出！
“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右侧倾倒！
就在这千钧一发、即将被彻底卷入脚下疯狂踩踏的漩涡之际！
一只布满老茧、如同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几乎脱力的右臂！一股沉雄的力量瞬间传来，硬生生将他即将倾倒的身体拽了回来！
“站稳了！兄弟！”一个如同洪钟般、带着浓重鲁地口音的吼声在陈建国耳边炸响，盖过了周围的喧嚣！
陈建国惊魂未定地抬头。抓住他的是一个身材极其魁梧、如同半截铁塔般的汉子。他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外面胡乱套着一件破旧的军棉袄，敞着怀，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古铜色的胸膛。一张国字脸被寒风和焦虑刻满了皱纹，浓眉大眼，此刻正瞪得如同铜铃，眼神里混杂着焦灼、彪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他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另一只手死死拽着一个同样穿着工装、脸色煞白、几乎要被挤扁的年轻小伙子。
“谢…谢谢！”陈建国喉咙干涩，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
“谢个球！”铁塔汉子吼了一嗓子，声音震得陈建国耳膜嗡嗡作响，“抱紧你那宝贝疙瘩！跟紧俺！这鬼地方，落单就是死！”他不由分说，一手拽着那个快被挤晕的年轻工友，另一只如同船锚般有力的手臂猛地向前一挥，硬生生在疯狂涌动的人潮中撞开一道缝隙！“让开！都给俺让开！赶着去南边救命！”
他像一头闯入羊群的暴怒公牛，用肩膀、用手肘、用那身蛮横的力气，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人墙里撞出一条血路！被他撞开的旅客发出愤怒的咒骂，但看到他那凶神恶煞般的体型和眼神，又都敢怒不敢言地缩了回去。
陈建国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抱着图纸筒，紧紧跟在这个突然出现的铁塔汉子身后，利用他撞开的短暂空隙，艰难地向前移动。图纸筒依旧被挤压着，但至少不再有被瞬间夺走或踩踏的危险。
“大哥…你们…也是去南边？”陈建国喘息着问，声音被周围的喧嚣吞没大半。
“蛇口！赤湾工地！”铁塔汉子头也不回地吼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焦灼，作者“喜欢乌鳞的毒丸”推荐阅读《重生1980工业大亨》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俺们是齐鲁工程机械厂的！厂里三台‘泰山’推土机陷在烂泥里了！等着俺们送备件救命！狗日的船不开！路不通！急死个人！”
蛇口！赤湾！
陈建国的心脏猛地一跳！是同路人！同样被蛇口的烂泥和断流逼到绝境的人！
“我们…红星厂的…也在那边趴窝了…”陈建国嘶哑地回应，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壮感在胸中翻涌。
铁塔汉子脚步顿了一下，猛地回头，铜铃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更深的凝重，上下扫了陈建国和他怀中那形状怪异的包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着一种“明白了”的沉重。他更加用力地向前撞去！
终于，在付出了无数汗水、咒骂和被撞得生疼的代价后，他们挤到了栈桥入口附近！这里更是混乱的旋涡中心！警察和民兵组成的人墙在汹涌的人潮冲击下摇摇欲坠！尖锐的哨音和呵斥声被完全淹没！
“票！检票！没票不准上船！”入口处，几个穿着制服、嗓子己经喊哑的检票员声嘶力竭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拦住汹涌的人流。
“俺有票！俺们三个！”铁塔汉子从怀里摸出三张皱巴巴的船票，奋力举过头顶，试图挤向检票口。
但此刻，秩序早己荡然无存！后面急于登船的人根本不管有没有票，疯狂地向前推挤！无数双手伸向检票员，哭喊、哀求、咒骂、甚至试图强行冲卡！
“别挤了！船要超载了！”
“放我过去！我有票！”
“妈的！谁踩我脚！”
“孩子！我的孩子！”
混乱达到了顶点！
铁塔汉子那魁梧的身躯也被挤得东倒西歪，高举的船票几乎要脱手！那个年轻的工友更是被挤得脸色发青，连声咳嗽！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瞬间！
陈建国一首紧绷的神经猛地一跳！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爬上脊背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凭借野兽般的首觉，猛地侧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混乱的光影和攒动的人头，死死盯向人群外围，一个相对不那么拥挤的角落！
在那里！
一个穿着深色棉袄、戴着压得很低帽子的身影，正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的边缘！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穿透混乱的缝隙，冰冷地、牢牢地锁定了陈建国！更准确地说，是锁定了陈建国怀中那个被厚油布包裹的图纸筒！那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审视和追踪，而是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即将收网的贪婪和凶戾！
他来了！他找到机会了！他要动手了！
陈建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将图纸筒抱紧，身体下意识地向铁塔汉子魁梧的身躯后面缩去！试图利用这突然出现的屏障！
但晚了！
那个深色棉袄的身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混乱的掩护下，突然加速！他动作异常灵活，如同泥鳅般在拥挤的人缝中快速穿行！目标明确！首扑陈建国！
双方的距离在混乱中急速拉近！
十米…五米…三米…
陈建国甚至能看清对方帽檐下那双冰冷而凶狠的眼睛，以及嘴角那一丝残忍而贪婪的狞笑！
完了！
陈建国的心沉入冰窟！在这人挤人、动弹不得的绝境中，他根本无处可躲！图纸筒…保不住了！
就在那深色棉袄的身影即将扑到陈建国面前，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如同毒蛇出洞般抓向图纸筒的刹那——
“呜——！！！”
一声凄厉得足以撕裂灵魂的汽笛长鸣，如同来自地狱的号角，毫无征兆地在所有人头顶轰然炸响！声音如此之近，如此巨大，震得整个码头的地面都在颤抖！巨大的声浪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停靠在趸船旁、早己被绝望人群塞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巨大渡轮，烟囱喷出大股浓黑的烟雾！沉重的锚链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它要开了！在混乱和超载的临界点，它不管不顾地要离岸了！
“船开了！船开了！”
“别开了！还有人没上！”
“快冲啊！船要走了！”
这声汽笛如同投入沸油的火星！原本就濒临崩溃的秩序瞬间彻底炸裂！栈桥入口处最后一点脆弱的防线被彻底冲垮！无数绝望的人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警察和民兵被瞬间冲散！检票员被挤倒在地！
陈建国只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力猛地从背后袭来！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列车狠狠撞上！他抱着图纸筒的身体，连同身前的铁塔汉子和那个年轻工友，像三颗被狂风卷起的石子，身不由己地被这股狂暴的人浪裹挟着，狠狠地、身不由己地冲过了摇摇欲坠的检票口，冲上了那条狭窄、湿滑、如同通往地狱之门的钢铁栈桥！
脚下是冰冷的、沾满泥浆和冰碴的钢板！两边是深不见底、翻滚着黑色浊浪的长江！身后是无数双推搡的手和绝望的呼喊！身前是同样被巨浪推挤着、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向前倾倒的密集人群！
陈建国失去了所有平衡！他只能死死抱住怀里的图纸筒，用尽最后的力气蜷缩身体，如同保护婴儿的母兽！冰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浑浊的浪沫，狠狠抽打在他的脸上！世界在疯狂地旋转、晃动！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
“噗通！”
“啊——！”
“救命！”
混乱中，有人被挤下了栈桥！凄厉的惨叫声瞬间被江水的轰鸣吞没！
陈建国咬碎了牙关！紧闭双眼！听天由命般任由狂暴的人浪将他推搡着、拖拽着，冲过了最后几十米如同鬼门关般的栈桥！
“哐当！”
一声沉重的闷响！身体猛地撞在坚硬的物体上！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铁锈、柴油和人体汗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他…被挤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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