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暗红的血，如同被炸开的山岩缝隙里喷涌出的岩浆，带着生命最后灼热的温度，狠狠泼溅在指挥部粗糙的水泥地上！星星点点，刺目惊心！也溅在了陈建国沾满油污的裤脚上，留下几朵迅速洇开的、带着泡沫的暗红印记。
“赵师傅——！！”孙大炮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瞬间撕裂了指挥部里死寂的空气！他巨大的身躯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向后软倒的老人。赵师傅的身体在他怀里轻得像一片枯叶，蜡黄的脸此刻泛着骇人的紫绀，双目紧闭，嘴角还在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血丝，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令人心碎的嘶啦声。
“药！建国！赵师傅的药呢？！”孙大炮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惊惶和绝望，嘶声朝陈建国吼着。
陈建国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扫过赵师傅倒下的地方，扫过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最后死死钉在老人那张灰败痛苦的脸上。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恐慌和暴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药！”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右手闪电般探入自己工装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塑料的小药瓶！那是赵师傅的老胃药，也是他仅有的“救心丸”替代品！上车前，老人悄悄塞给他，笑着说“带着，以防万一”。他当时没在意，随手塞进了内袋……
他粗暴地抠出那个小小的白色塑料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瓶盖拧开，倒出几粒棕色的药丸！他两步冲到孙大炮身边，半跪下去，用那只布满烫伤、沾着油污和血迹的手，捏开赵师傅紧闭的牙关！
“赵师傅！咽下去！咽啊！”陈建国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将药丸塞进老人口中，又接过孙大炮慌乱递过来的水壶，将冰凉的清水灌进去！他的手在抖，水洒了老人一身。
赵师傅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皮剧烈地颤动，似乎想睁开，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抽搐了几下，嘴角的血沫涌出更多。
“来人！快来人！救命啊——！”孙大炮抱着老人滚烫（高烧）而轻飘的身体，朝着门口方向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黝黑的脸上涕泪横流。
指挥部里瞬间炸开了锅！霍老猛地从藤椅上站起，脸上血色褪尽，厉声朝阿昌吼道：“快！去卫生所！把医生叫来！跑步去！”阿昌脸色煞白，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佐藤部长和山田总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佐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那副掌控全局的矜持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愕和一丝本能的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洁的东西。山田总工则失魂落魄地看着地上那滩血，又看看被孙大炮抱着、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老人，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瘸子吓得缩在墙角，那条瘸腿抖得像风中的芦苇。两个观察员也彻底懵了，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
“让开！都他妈给老子让开！”孙大炮抱着赵师傅，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黑熊，撞开挡路的椅子，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陈建国紧随其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老人那张灰败的脸，以及地上那不断延伸的、刺目的血迹！
霍老看着被抱走的老人，又猛地回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还摊在破旧办公桌上那两张图纸上！
一张，是三菱重工那份印刷精美、图文并茂、代表着“国际顶尖水准”的全彩方案书，在混乱中被撞歪了，光洁的封面反射着冰冷的光。
另一张，是陈建国拍出来的那张！边缘起毛、布满油污手印和反复修改痕迹的工业绘图纸！上面那台代号“硬骨头”的钢铁巨兽，线条粗犷野蛮，如同在硝烟中咆哮！图纸上，几点暗红的、新鲜的血迹，正顺着粗糙的纸纤维，缓缓洇开！像几朵凄厉绽放的梅花，烙印在那冰冷的钢铁轮廓旁！
鲜红的血！冰冷的铁！
霍老的心脏像是被这两样东西狠狠刺穿！他猛地一步上前，布满老年斑的手因为巨大的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着，一把抓起那张沾着赵师傅鲜血的、红星厂的图纸！
他不再看三菱那份精美的“工艺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图纸上那粗犷的线条和刺目的血迹，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风暴在里面酝酿！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道沉重的探照灯光柱，穿透指挥部浑浊的空气和弥漫的血腥味，狠狠撞在佐藤部长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
霍老的声音如同受伤猛虎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腥味和钢铁的冰冷：
“佐藤先生！这就是你们的‘最高水平’？！这就是你们的‘效率’？！在蛇口！在我们工人用命去填海造港的地方！！”
他颤抖的手指，狠狠戳着图纸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看见这血了吗？！这就是我们工人啃‘硬骨头’的代价！你们那些精密的‘微电脑’！那些‘智能系统’！啃得动我们工人的命吗？！啃得动蛇口这片烂泥滩吗？！”
佐藤部长被霍老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咆哮震得脸色发白！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试图维持镇定：“霍老先生，请冷静！贵方工人的不幸我们深表遗憾，但这与技术方案无关！三菱的设备……”
“无关？！”霍老厉声打断，花白的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他猛地将手中那张沾血的图纸重重拍回桌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面上其他文件都跳了起来！
“去告诉你们的设备！去告诉你们那些躺在实验室里的数据！”霍老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撕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怆，“去填海区！去烂泥坑里！给我顶住！给我把今天的任务扛下来！扛住了！再跟我谈什么‘最高水平’！”
他不再理会佐藤，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门口，看向赵师傅被抱走的方向，那目光里充满了铁与血交织的决断，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楔进指挥部里每一个人的心脏：
“蛇口！要的是能扛住炮火！能咽下血沫！能把这烂泥滩碾成平地的——”
“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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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卫生所，其实就是指挥部旁边用活动板房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一张简陋的行军床上，赵师傅静静地躺着。脸上罩着一个老旧的氧气面罩，透明的罩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随着他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着。露在薄被外的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药液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他枯槁的血管。他脸色灰败得如同蒙尘的石膏，嘴唇干裂发紫，只有那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年轻医生（卫生所唯一的医生）满头大汗，正紧张地调整着氧气流量，一边对守在床边的陈建国和孙大炮急促地说：“肺源性心脏病急性发作！伴随大咯血！这里条件太简陋了！必须立刻送市里大医院！拖下去随时可能……”
“车！车呢？！”孙大炮猛地抓住医生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把医生的骨头捏碎，眼睛赤红地嘶吼，“去叫车啊！快啊！”
“阿昌……阿昌去调车了！指挥部那辆面包车送外商去码头了！卡车……卡车陷在填海区那边了！正在想办法！”医生疼得龇牙咧嘴，声音带着哭腔，“最快……最快也要半小时……”
“半小时？！”孙大炮如遭雷击，巨大的身躯晃了一下，绝望地看向行军床上气息奄奄的赵师傅，“赵师傅……赵师傅他……”
陈建国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矗立在行军床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师傅那张灰败的脸，盯着氧气面罩上那微弱得几乎停滞的水雾。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的话、孙大炮的嘶吼、窗外隐约传来的机械轰鸣……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只有赵师傅那张脸，无比清晰。
他仿佛又回到了红星厂三车间那个油污弥漫的深夜。赵师傅佝偻着腰，站在滚烫的淬火油槽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决定“劲风”命运的模具钢块，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把住沉重的铁钳，汗水像小溪一样从灰白的鬓角流下，滴在滚烫的油槽边缘，发出“嗤嗤”的轻响……“建国……老头子这把骨头……还榨得出这点油……”
他仿佛又听到了老人压抑的咳嗽声，看到他蜡黄的脸上强撑的笑容……“放心……咱红星厂的老底子……还没丢……”
“榨出油……老底子……”
陈建国搭在行军床冰冷铁架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发出惨白的颜色，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臂上那片狰狞的烫伤，因为肌肉的紧绷而传来钻心的刺痛！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混杂着无边愤怒和彻骨悲怆的力量，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熔岩，在他瘦削的身体里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犹豫、所有的算计！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如同淬火后开刃的钢刀般的决绝所取代！
他猛地转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盏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同样被眼前惨状震住的王瘸子和李观察员！
“王德贵！”陈建国的声音响起，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撕裂一切、不容置疑的、如同钢铁锻打般的恐怖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铁块！
“带上你的人！去指挥部库房！”
“把我带来的那个木箱！编号001！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全部搬到填海区3号作业面！立刻！马上！”
王瘸子被陈建国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和语气里的杀气吓得浑身一哆嗦，那条瘸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建……建国……库房……库房钥匙在……”
“钥匙？！”陈建国一步跨到他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贴到王瘸子的脸上！那冰冷的杀意让王瘸子瞬间窒息！“用手砸！用牙啃！用你那条瘸腿踹！十分钟！十分钟我看不到东西在3号作业面！”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钢钎，瞬间刺向旁边的李观察员：“还有你！李干事！想看红星厂是不是吹牛？！想看我们工人是不是在玩命？！跟上！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说完，陈建国不再看他们一眼。他猛地弯下腰，在孙大炮和医生惊愕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将行军床上昏迷不醒、轻飘飘的赵师傅抱了起来！老人的身体在他怀里轻得没有一丝分量，像一捆枯柴。陈建国用自己的手臂和胸膛，稳稳地托住这具几乎燃尽的生命。
他抱着赵师傅，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老人灰败的脸，然后，决绝地、一步一步，走向卫生所门口灼热的阳光！
“建国！你……你要干什么？！”孙大炮惊骇地喊道。
陈建国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重如山岳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充满消毒水味和绝望气息的狭小空间里：
“赵师傅的药，是时间。”
“蛇口要的硬骨头，也是时间。”
“用命顶，也要顶出来！”
他抱着昏迷的老人，一步一步，踏出了卫生所的门槛，走向外面那片被烟尘笼罩、机械轰鸣的沸腾工地！走向那片吞噬了卡车、也吞噬着时间的深淤烂泥滩！
阳光刺眼，将他抱着老人、挺得笔首的背影，在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如同钢铁般沉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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