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屿俯下身体。
不是命令的姿态，不是审视的角度。
他微微前倾，高大的身影在苏晚星面前投下浓重的阴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僵硬的认真。他深邃的眼眸，不再是居高临下地俯视，而是近乎平视地、牢牢地锁定了她那双布满泪水、写满巨大难堪和绝望的眼睛。
他的目光，锐利得如同手术刀，又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紧紧地、一瞬不瞬地，钉在了她无声开合、徒劳翕动的嘴唇上。
他在看。
极其认真地在看。
试图从那无声的唇形变化中，捕捉她未能发出的、被左耳死寂和右耳嗡鸣彻底吞噬的……话语。
这个细微的动作，这个从未有过的、带着上位者笨拙探究的姿态，像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惊雷，骤然劈开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厚重如山的、名为“隔阂”与“残缺”的冰层！
苏晚星如同被那道目光烫到，猛地从巨大的羞耻和绝望中惊醒！她慌乱地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注视。然而，她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看到了顾承屿眼中那前所未有的专注——那不是嘲讽，不是厌烦，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试图理解的探寻？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期盼，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他……他真的在尝试“读”她的唇语？
她停止了徒劳的后退，身体因为紧张和某种莫名的期待而微微颤抖。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只倒映着自己嘴唇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勇气（或许是破罐破摔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忽略左耳的死寂和右耳的嗡鸣，忽略那几乎要淹没她的自卑感，再次对着顾承屿，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清晰地、无声地开合着嘴唇：【星屿……笑了……】
她的口型做得很大，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生怕他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弧度。
顾承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紧盯着她嘴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困惑，随即被更加专注的锐利所取代。他似乎捕捉到了“星屿”的口型，但后面的“笑了”似乎未能完全解读。
苏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上。果然……她就是个连唇语都做不好的……无用的……
她沮丧地垂下眼睫，几乎要放弃。
就在这时！
顾承屿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涩和不确定，微微地、试探性地开合了一下，模仿着苏晚星刚才最后那个音节的口型：
【……笑？】
他的声音极低，几乎是气音，带着一种上位者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迟疑。那不是一个完整的词，更像是一个破碎的音节，一个小心翼翼的、寻求确认的回响。
轰——！
苏晚星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失望和自卑！他……他发出了声音！他在回应她！他在尝试理解！他在……模仿？！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带着一种近乎酸楚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冲上她的鼻尖和眼眶！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屈辱，而是混杂着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触动和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的希望！
她用力地点头！动作幅度很大，泪水随着她的动作甩落。她再次对着他，更加用力地、更加清晰地、无声地重复：
【笑了！星屿笑了！】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确认，手指下意识地指向层流仓内，指向那个刚刚展露过一丝微弱笑容的小小身影。
顾承屿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再次投向仓内。他看到儿子依旧安静地躺着，小脸苍白，但似乎比刚才更放松了一些。他再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苏晚星激动点头、用力做口型的脸上。
这一次，他眼中那短暂的困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的了然。他似乎终于确认了。他没有再模仿发音。
只是极其轻微地、幅度极小地，对着苏晚星，点了一下头。
一个无声的回应。
一个迟来的、跨越了五年隔阂和声音壁垒的、极其笨拙的……确认。
这一个点头，一个无声的唇语“笑”的模仿，如同投入苏晚星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荡起的涟漪远比星屿那个虚弱的笑容更加强烈！它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的震撼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触动！那个永远高高在上、视她如尘埃的顾承屿，竟然……会为了理解她一句无声的话，笨拙地去模仿一个音节？！
她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哭泣，忘记了难堪，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她剧烈的心跳声（尽管她听不到）和他那双专注凝视着她嘴唇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就在这时，层流仓内，顾星屿小小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他似乎被窗外父母之间这无声的、却充满张力的互动吸引了。他极其缓慢地转动小脑袋，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带着初醒的懵懂和孩童特有的敏锐，好奇地望向观察窗外，目光在顾承屿和苏晚星之间来回移动。
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理解眼前这无声的一幕。他的小嘴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氧气面罩上凝结起一小片白雾。
仓内的护士立刻注意到了，连忙俯身凑近他嘴边，仔细倾听。
几秒后，护士惊喜地抬起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对着观察窗外的顾承屿和苏晚星，用力地、清晰地做着口型，并激动地指着星屿，最后指向苏晚星的方向：
【他说……妈妈……在左边……爸爸……在右边……】
护士的口型做得很大，很慢，确保窗外的人能看清。
苏晚星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看向顾承屿，正好迎上他同样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震动！
星屿……在描述他们的位置？
“妈妈在左边，爸爸在右边”？
顾承屿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幽深复杂！他猛地转头，再次死死地盯住护士的口型，仿佛要确认每一个音节！护士又极其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口型，并用力点头确认。
巨大的震动如同电流瞬间贯穿了顾承屿的西肢百骸！孩子这看似简单的描述，背后蕴含的敏锐感知和那份……本能的空间定位，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他心中某个一首被刻意忽略的角落！
左边……
苏晚星失聪的左耳！
她永远站在他的左边（从星屿的视角看），因为她的右耳（靠近他这一侧）还残存着模糊的听力！孩子是在用他懵懂的方式，精准地捕捉到了母亲听觉世界的残缺！甚至是在下意识地……帮助母亲定位？！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巨大的、近乎残忍的温柔力量，狠狠地撞在顾承屿的心上！比那份流产病历带来的冲击更首接、更具体！他看着仓内儿子那懵懂清澈的大眼睛，再猛地转头看向身旁苏晚星那依旧茫然、尚未完全理解护士口型含义的侧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迟来的、尖锐的愧疚感，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自己之前冰冷的驱逐，想起那句“碍事”，想起她无声控诉时的绝望……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苏晚星还在努力辨认护士的口型，但“左边”、“右边”这样相对位置的口型对她初学唇语的人来说太过抽象。她焦急地看向顾承屿，眼中充满了询问。
顾承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巨浪。他再次微微俯身，目光重新牢牢锁定苏晚星的嘴唇。这一次，他的眼神更加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决心。他极其缓慢地、清晰地、用口型无声地对她说，每一个口型都做得异常标准，力求让她看懂：
【星屿说……妈妈在……这里（他指指苏晚星的位置）……爸爸在……这里（他指指自己的位置）……】
他省略了“左边”、“右边”这个会刺痛她的描述，只表达了最核心的、孩子确认他们都在的事实。
苏晚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顾承屿的嘴唇，努力辨认着那清晰放大的口型。她看懂了“星屿说”、“妈妈”、“爸爸”、“这里”……巨大的喜悦和一种被儿子“看见”的温暖瞬间驱散了她所有的困惑！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是纯粹的、温暖的泪水。她用力地点头，对着顾承屿，也对着仓内的儿子，无声地、用口型回应：
【妈妈在！爸爸也在！星屿不怕！】
她的口型依旧生涩，却充满了力量。
顾承屿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看着她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回应，心头那股沉重的酸涩似乎被这微弱的光芒悄然融化了一丝。他再次对着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无声的默契，在这死寂与嗡鸣交织的世界里，第一次艰难地、笨拙地建立起来。
就在这时，林清源医生拿着最新的化验报告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如释重负的轻松。他走到顾承屿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清晰的振奋：“顾总！好消息！星屿最新的肝脏功能和凝血指标明显好转！VOD（肝静脉闭塞病）的恢复比我们预期的要快！专家组评估后认为，如果接下来24小时没有反复，可以考虑逐步撤离人工肝支持了！”撤离人工肝！
这意味着星屿最凶险的一关，真的闯过来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温暖的洪流，瞬间席卷了顾承屿！他猛地转头看向仓内，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光芒！他下意识地想要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分享给……他看向身旁的苏晚星。
苏晚星正紧张地看着他和林医生交谈，但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到林医生脸上轻松的表情和顾承屿眼中骤然亮起的狂喜。她焦急地抓住顾承屿的衣袖，眼中充满了询问和巨大的期盼！
顾承屿看着那双写满急切和期盼的眼睛，看着她紧紧抓住自己衣袖的手（这个细微的依赖动作让他心头再次微震），他没有任何犹豫。
他再次微微俯身，凑近她，目光牢牢锁住她的双眼。他极其缓慢地、清晰地、用最标准的口型，无声地对她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郑重的、分享的重量：
【星屿……快好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最首接、最充满希望的表达。
【我们……要赢了！】
“我们……要赢了！”
这五个无声的唇语，如同最温暖的阳光，带着巨大的希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将她纳入其中的认同感，清晰地、毫无阻碍地落入了苏晚星的眼眸，烙印在她的心上！
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她脑中轰然炸开！瞬间冲散了所有的阴霾！她听不到胜利的号角，但她“听”到了！她“听”到了这无声的宣告！这来自顾承屿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她一起的宣告！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巨大的喜悦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不再顾忌什么形象，不再压抑什么情绪，猛地张开双臂，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失而复得的狂喜，扑向了顾承屿！她想拥抱这份希望！拥抱这份迟来的认同！拥抱这个……刚刚笨拙地教会她“唇语”的男人！
顾承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避开。然而，当他感受到怀中那冰冷、轻飘、却带着巨大颤抖和汹涌泪水的身体时，当他看到她那布满泪痕的脸上绽放出的、如同破晓般纯粹而巨大的喜悦光芒时……
他抬起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中。
最终，那僵硬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迟疑和一种沉重的、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情绪，轻轻地、极其克制地、落在了苏晚星剧烈颤抖的、单薄的后背上。
没有拥抱。
只是一个极其轻微、极其克制的触碰。
如同安抚一只受惊后终于归巢的雏鸟。
动作生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却像一道无形的桥梁，第一次，极其笨拙地、无声地，连接了冰层两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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