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临江市老城区低矮的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湿漉漉的、藏污纳垢的世界彻底冲刷干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箭,抽打着歪斜的电线杆和斑驳的墙壁,发出凄厉的呜咽。
憩园二楼的小房间,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昏黄的灯光下,星野在阿婆怀里不安地扭动,小脸苍白,呼吸带着早产儿特有的、令人心悬一线的急促。每一次微弱的咳嗽,都像重锤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不能再拖了!”张一刀的声音斩钉截铁,盖过了窗外的风雨。她壮实的身躯堵在狭窄的门口,雨水顺着她油亮的雨披边缘滴落,在脚下积起一小滩水渍。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长途汽车票,是今早天没亮就冒雨跑去车站抢到的。“去鹿角镇!就今晚八点半最后一班!错过就得等明天!娃儿这情况,等得起吗?”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星野孱弱的小脸,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股市井底层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蛮横和决绝。“东西收拾好没有?磨蹭啥呢!”
“好了……”我的声音嘶哑,几乎被风雨声淹没。脚边是那个半旧的深蓝色行李箱,里面塞着我和星野仅有的几件衣物、阿婆拆洗缝制的小薄被、记录星野状况的皱巴巴小本子,还有那个装着泛黄全家福的旧丝绒盒子。最上面,是张一刀硬塞进来的、用油纸包好的几块厚实的猪油渣。“路上顶饿!”她当时这样说。
阿婆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将星野递还给我。枯瘦的手一遍遍着孩子滚着细绒边的小帽子,浑浊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不舍。“路上……千万护好娃儿……风大雨大……”她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将那张写着“阿青”和“榕树湾”的纸条,用力塞进我贴身的口袋,仿佛塞进了她所有的牵挂和祝福。“到了……给阿婆捎个信……”
“嗯!”我用力点头,喉咙哽得生疼。怀里的星野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承载着我整个世界所有的重量和希望。
“走!”张一刀一把提起地上的行李箱,动作利落得像拎起半扇猪肉。她另一只大手猛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
“呼——!”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灌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巨大的雨声和风声如同石质般撞了进来!
“走后面!穿巷子!快!”张一刀吼道,率先从窗口探身出去,矫健地翻过窗台,跳进下面漆黑湿滑、污水横流的天井!水花溅起老高。
没有犹豫的时间!我紧紧护住怀里的星野,用阿婆递过来的厚实旧雨衣将他严严实实裹好,只留一丝缝隙透气。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手臂和后背。学着张一刀的样子,笨拙地翻过窗台。湿滑的窗框和墙壁蹭脏了衣服,小腹的伤口在拉扯下传来清晰的刺痛。
双脚落入天井冰冷的积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星野似乎被这剧烈的颠簸和寒冷惊动,在我怀里发出细弱如猫崽的呜咽。
“别出声,宝宝……”我低头,用脸颊蹭了蹭雨衣下他微凉的小额头,声音淹没在滂沱的雨声中。
张一刀己经打开了后院那扇不起眼的、通向更狭窄后巷的小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跟上!”她回头低吼一声,高大的身影像一座移动的堡垒,拖着行李箱,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外面如墨般浓稠的雨夜和深不见底的巷弄迷宫。
我咬紧牙关,抱紧星野,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前方张一刀在风雨中晃动的、模糊的背影。脚下是湿滑黏腻的青石板,混杂着垃圾和污水的泥泞,好几次险些滑倒,全靠死死护住怀里的星野才勉强站稳。
巷子又窄又深,两侧是挤挨着的、沉默的老屋高墙,像两道冰冷的峡谷。雨水顺着斑驳的墙面流淌下来,在脚下汇成浑浊湍急的溪流。狂风吹过狭窄的通道,发出鬼哭般的尖啸。星野的呜咽被风雨声吞没,只有他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传递着细微的颤抖和滚烫的温度——他又在发烧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向上疯长。
“快!穿过前面那个拱门就是大路!车站不远了!”张一刀的声音穿透风雨传来,带着喘息。
前方巷口,隐约可见一个低矮的石拱门轮廓,像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就在我们即将冲出巷口、踏上相对开阔的街道时——
两道刺眼的白光如同巨兽的瞳孔,毫无预兆地从街道斜刺里猛地亮起!雪亮的光柱穿透密集的雨幕,精准地、冷酷地,将我们三人狼狈的身影死死钉在拱门下方潮湿肮脏的墙壁上!
光!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是周正!还是……顾承屿的人?!
张一刀反应极快!她猛地将我往拱门内侧的阴影里狠狠一推!同时自己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横挡在光柱和我之间!
“哪个王八蛋?!给老娘滚出来!”她的怒吼在风雨中炸开,带着泼妇骂街般的悍勇,却掩不住一丝被强光突袭的惊惶。
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响起,盖过了风雨。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幽灵般,缓缓从雨幕中滑出,停在巷口。车身线条流畅冷硬,雨水冲刷着漆黑锃亮的漆面,与周遭破败湿漉的环境格格不入,散发着无声的压迫感。
不是周正那辆。这车……更低调,也更昂贵。
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膜,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隔绝了所有窥探。只有那两道雪白、冰冷、纹丝不动的光柱,如同审判的目光,牢牢锁定着我们。
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下,钻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怀里的星野似乎感受到了这致命的压迫,不安地扭动起来,细弱的哭声被风雨撕扯得破碎。
张一刀挡在我身前,脊背绷得死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面对这种来自完全不同阶层的、无形的碾压力量,即使是泼辣如她,也感到了本能的恐惧。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咔哒。”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解锁声响起。
轿车后座那扇厚重的车门,缓缓向内打开。
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出,稳稳踩在浑浊的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紧接着,是一截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灰色西裤裤管。
一个穿着考究深灰色大衣的男人,撑着同样质感的黑色长柄伞,从车里走了下来。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紧抿的薄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不是周正。
一股更深的寒意,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心脏!
这身影……这气息……即使隔着厚重的雨幕和五年漫长的时光,也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梦魇,瞬间被唤醒!
顾承屿!
他亲自来了!
巨大的震惊和灭顶的恐慌瞬间将我淹没!抱着星野的手臂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知道是今晚?!是周正!一定是周正!那条短信之后,他们从未放松过监视!
顾承屿撑着伞,一步一步,踏着积水,沉稳地向拱门走来。锃亮的皮鞋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风雨似乎在他周身自动避让,那身昂贵的大衣纤尘不染,与拱门下我们三人浑身湿透、泥泞不堪的狼狈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对比。
他在距离拱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伞沿微微抬起。
昏黄的路灯光线混合着车灯刺眼的白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依旧是那张俊美得无可挑剔的脸,岁月似乎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冷峻。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不再是记忆里深不见底的古井,而是翻涌着某种极其复杂的、令人心悸的暗流——震惊、审视、愤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
他的目光,越过挡在前方、如临大敌的张一刀,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首首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我怀里那个被雨衣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苍白小脸轮廓的襁褓上。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连肆虐的风雨声都似乎在这一刻远去。
“苏晚星。”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穿透重重雨幕,清晰地敲打在我耳膜上,“五年。你带着我的儿子,就躲在这种地方?”
“我的儿子”西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心脏!
巨大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
“他不是你的儿子!”我猛地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护崽的疯狂而尖利嘶哑,像濒死的母兽发出最后的咆哮,“顾承屿!你听清楚!他是苏星野!是我的儿子!跟你没有半分关系!在你递出那张堕胎报告的时候,他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怀里的星野似乎被这激烈的情绪和吼声惊吓,猛地爆发出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声穿透雨幕,像一把利刃,狠狠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顾承屿的瞳孔,在听到孩子哭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剧烈收缩了一下!那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碎裂!他握着伞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跟我没有关系?”他重复着我的话,薄唇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疯狂,“他身上流着我的血!苏晚星,你偷走了他五年!现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刺痛让我浑身颤抖,“顾承屿!他不是物品!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你亲口宣判死刑、不要的人!”
“闭嘴!”顾承屿猛地向前一步,冰冷的怒意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狭窄的拱门空间!强大的气场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把他给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失控的急切,伸手就要越过张一刀,抓向我怀里的星野!
“放你娘的屁!”
就在顾承屿的手即将碰到襁褓的瞬间,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爆发!
一首挡在我身前的张一刀,这个在泥泞市井里摸爬滚打、悍不畏死的女人,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她猛地抡起一首提在手里的、沉重的行李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顾承屿狠狠砸了过去!
“砰!!!”
沉重的箱子裹挟着泥水和风声,狠狠撞在顾承屿伸出的手臂上!
猝不及防的巨力让顾承屿身体猛地一晃!他闷哼一声,脚下踉跄,昂贵的黑色雨伞脱手飞出,瞬间被狂风吹走!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打在他那张震惊错愕、瞬间变得狼狈不堪的俊脸上!
“滚!!”张一刀像一头发狂的母狮,张开双臂死死挡在我面前,对着被砸懵的顾承屿和他身后那辆如同怪兽般的轿车嘶声咆哮,唾沫混着雨水横飞,“谁敢动我妹子和娃儿!老娘跟他拼了这条命!来啊!狗娘养的杂种!来啊!”
这突如其来的、野蛮到极致的反击,彻底打破了顾承屿那高高在上的掌控感!他身后的轿车车门瞬间打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保镖模样的男人迅速下车,脸色冷峻地就要冲过来!
“都别动!”顾承屿猛地抬手,制止了保镖。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昂贵的羊绒大衣被泥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死死盯着状若疯虎的张一刀,又看向被她护在身后、抱着啼哭不止的星野、眼神如同淬火寒冰的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震惊、屈辱、暴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楚和……茫然?
“走!快走!”张一刀趁着这短暂的空隙,猛地将我往拱门外、车站方向狠狠一推!同时抓起地上沾满泥水的行李箱,像盾牌一样再次挡在身前,对着顾承屿和那两个保镖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妹子!跑!带娃儿跑!去车站!别回头!”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思考!
巨大的求生本能瞬间爆发!我抱紧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星野,用尽全身的力气,像离弦的箭,猛地冲出拱门阴影,冲进外面倾盆的暴雨和刺眼的车灯光柱中!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身上,脚下湿滑泥泞,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耳畔是星野尖锐的哭声、身后张一刀的怒吼、顾承屿压抑着暴怒的冰冷命令……各种声音混成一片,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跑!
跑!
跑!
车站!那是唯一的生路!
风在吼,雨在啸,怀里的星野在哭。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在冰冷的雨夜里,向着那微茫的光亮,夺命狂奔。身后,是深渊凝视的眼睛,和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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