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一种浸透骨髓、冻结灵魂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王苟残存的意识。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万丈冰渊的顽石，在不断下沉，沉向永恒的黑暗与死寂。每一次试图凝聚意识，都如同用尽全力去撼动一座冰山，徒劳而痛苦。
唯有胸口一点微弱的暖意，如同寒夜中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粒火星，顽强地维系着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那是枯骨遗火最后燃烧的余烬，是张奎和九十余枯骨营士兵用魂飞魄散换来的……一线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极其微弱的……水流声……穿透了厚重的冰寒，传入王苟混沌的意识。
紧接着，是……一种……带着浓重硫磺与腐朽气息的……温热……包裹了他冰冷的躯体。
“嗬……”
一声细微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喉咙里挤出。
王苟艰难地……试图……睁开沉重的眼睑。
视野模糊、摇晃，如同蒙上了一层污浊的油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不断升腾着……淡黄色……硫磺蒸汽的……浑浊水面。
他正……浸泡在……一方……不大不小的……天然……温泉池中。
池水温热，带着浓烈的硫磺味，水色浑浊发黄，水底沉淀着厚厚的黑色淤泥。池壁是粗糙的、布满孔洞的暗红色岩石，不断有滚烫的水流从岩缝中汩汩涌出。
这里……似乎是一处……位于地底深处的……熔岩洞穴一角。
洞穴并不宽敞，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岩壁上零星镶嵌着一些散发着微弱磷光的矿石，勉强勾勒出扭曲嶙峋的洞壁轮廓。空气潮湿、闷热，充满了硫磺、岩石粉尘和某种……淡淡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奇异气味。
王苟的意识艰难地运转。葬龙涧……月食……阴影人形……寂灭魔城……吞噬……然后……是坠落……无尽的冰冷与黑暗……
他猛地想动，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势。
剧痛！
如同千万把烧红的钝刀在同时切割、刮擦他每一寸筋骨血肉！尤其是后背被规则阴影锁链侵蚀过的地方，以及强行爆发寂灭玄霜和引动魔城后丹田的撕裂感，痛得他眼前发黑，差点再次晕厥过去。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破碎的暗金鳞甲早己消失不见，只留下遍布全身的、如同蛛网般密集的恐怖伤痕。大部分伤口被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草药味的黑色糊状物覆盖着，如同贴上了一层丑陋的膏药。
唯有胸口心脏位置，覆盖着一块相对干净的灰色麻布，麻布下隐隐透出玄黑色的微光——那是强行融合“寂灭玄霜”后残留的、如同冰晶般的魔纹烙印。
体内的情况更加糟糕。
经脉如同被反复蹂躏后又被强行冻结的河道，布满了裂痕和玄黑色的冰晶堵塞。丹田处，那枚被玄黑色冰晶勉强包裹、裂纹遍布的归墟残钥，黯淡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煤核，核心处那枚新生的扭曲符文也光芒微弱，每一次极其缓慢的旋转，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一股阴冷、死寂、带着规则侵蚀气息的残余力量——来自那阴影人形的攻击残留——如同附骨之疽，盘踞在残钥周围和几条主要经脉中，不断侵蚀着寂灭玄霜的力量，带来阵阵深入骨髓的阴寒刺痛。
境界……勉强维持在宗师初期，但气息极度不稳，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跌落。
更麻烦的是……他感觉不到寂灭玄霜本源的存在！那股融合了冰与寂灭的恐怖力量，在吞噬阴影人形、强行引动魔城后，似乎彻底耗尽了！只剩下这具被玄霜之力改造过、却又千疮百孔的魔躯！
“醒了？”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从温泉池旁传来。
王苟猛地转头，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寂灭之瞳（此刻己褪去玄黑，恢复了深不见底的暗金色，只是光芒黯淡）死死盯住声音来源。
温泉池边缘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佝偻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枯瘦的老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沾满硫磺污渍和干涸血迹的破烂布袍。头发稀疏灰白，如同枯草般杂乱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刀刻斧凿般的深刻皱纹，皮肤如同风干的树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褐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浑浊、黯淡，瞳孔深处却沉淀着一种历经无尽沧桑、看透生死轮回的……麻木与……死寂。
老人手里拿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黑色骨杖，杖头镶嵌着一颗浑浊的、毫无光泽的灰色珠子。
他正用一把缺口的小石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截散发着辛辣气味的暗红色根茎，根茎的汁液滴入温泉池中，带起一小片沸腾的涟漪。
他看起来……像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尸。气息微弱得如同普通人，甚至带着一丝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但王苟的神经却瞬间绷紧！能在葬龙涧那种绝地附近，把他从那种状态下救回来，还安置在这诡异的地底熔岩洞穴……此人……绝非凡俗！
“你是谁？”王苟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片锈铁在摩擦，充满了警惕。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削好的根茎碎末小心地收集到一个石碗里，又从一个脏兮兮的皮囊中倒出些灰绿色的粉末混合。
动作缓慢、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那双浑浊的死寂眼睛，看向王苟。
“名字？”老人咧开嘴，露出几颗残缺发黑的牙齿，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麻木，“早忘了。这鬼地方的人，都叫我……‘守尸人’。”
他的目光落在王苟布满伤痕和药泥的胸膛，尤其是那块覆盖心脏的麻布上，麻木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
“伤很重。”守尸人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规则之力的侵蚀，本源耗尽，魔躯崩溃，灵魂受创……没死透，算你命硬。”
他指了指温泉池：“硫磺地心火泉，加上‘腐骨草’和‘蚀心藤’的汁液，能暂时吊住你的命，压制那阴影子留下的‘蚀魂之力’。不过……”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盯着王苟，“最多再撑三天。三天后，蚀魂之力爆发，神仙难救。”
王苟心头一沉。三天？他感受着体内那股盘踞不散的阴冷死寂之力，如同潜伏的毒蛇，随时可能给予致命一击。
“条件？”王苟首接问道。他不信这看似行尸走肉的老人会无缘无故救他。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任何善意背后都标着价码。
守尸人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
“条件？”他枯瘦的手指着骨杖顶端的灰色珠子，声音依旧沙哑麻木，“你身上，除了那点快被磨灭的归墟烙印，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目光扫过王苟空无一物的身体，最后落在他那双虽然布满伤痕、却依旧蕴含着不屈意志的暗金瞳孔上。
“老夫在这‘大荒渊薮’守了几十年，见过的尸体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救你，不过是顺手。就像随手捡起一块还没完全烂透的骨头。”守尸人的话语平淡得令人心寒，“三天，是你自己挣来的。能不能活下去，看你自己造化。”
“大荒渊薮？”王苟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地名。
“大夏、天蛮、万妖、魔朝、龙庭……五大势力交界处，三不管的流放之地，遗弃之所。”守尸人用骨杖随意点了点周围硫磺弥漫、磷光闪烁的洞穴，“这里，就是渊薮的‘胃囊’之一。活人进来，九死一生。死人进来，尸骨无存。”
流放之地？遗弃之所？王苟心中念头急转。看来葬龙涧的空间风暴或者寂灭魔城的吸力，将他抛到了这片远离南山城、远离大炎王朝的混乱绝地。
“想活命？”守尸人似乎看穿了王苟的心思，浑浊的眼中那点麻木的死寂深处，仿佛有极其微弱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只有一个办法。”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洞穴深处一条被浓重硫磺蒸汽笼罩、隐隐传来低沉兽吼的黑暗甬道。
“穿过‘噬骨回廊’，进入渊薮更深处的‘烬土’。”守尸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烬土中心，有‘燃髓圣火’的余烬。找到它，用圣火余温，煅烧你体内的蚀魂之力，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燃髓圣火？”王苟皱眉，这名字闻所未闻。
“传说中焚尽诸天罪业，燃髓锻魂的无上圣物。当然，真的圣火早己熄灭不知多少纪元。”守尸人麻木的脸上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剩下的，不过是一些沾染了圣火气息的余烬。但对付你体内的蚀魂之力，足够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王苟胸口的麻布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那火……能点燃……沉寂的种子……”
王苟敏锐地捕捉到守尸人话语中那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种子？什么种子？是指他体内的归墟残钥？还是……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王苟盯着守尸人那双浑浊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
守尸人沉默了片刻，缓缓从破烂的袍子里，摸索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磨损严重、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石的……令牌残片。
残片造型古朴，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极其模糊的、由线条勾勒出的……残破城池轮廓！那轮廓……竟与寂灭魔城……有着几分……神似！
王苟的瞳孔……骤然收缩！
守尸人将那枚漆黑的令牌残片，轻轻放在温泉池边的岩石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因为……”守尸人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王苟，那麻木死寂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尘封了太久太久的东西……在极其艰难地……试图……苏醒。
“……你的眼睛……和当年那个……闯入渊薮……最终……消失在烬土深处的……女人……很像……”
“她……也曾问过……圣火……”
王苟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女人？闯入渊薮？消失在烬土深处？眼睛……很像？
母亲？！
他猛地想站起，却牵动伤势，痛得浑身痉挛，跌回温热的硫磺水中，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他死死盯着那块漆黑的令牌残片，又猛地看向守尸人那张枯槁麻木的脸。
“她…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王苟的声音因激动和剧痛而颤抖。
守尸人缓缓摇了摇头，浑浊的目光重新变得一片死寂麻木，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波动只是错觉。
“忘了。”他重新拿起石刀，低头削起另一截根茎，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平淡，“太久……太久了……都烂在渊薮的泥里了。”
“三天。”他再次强调，仿佛在提醒王苟，也像是在提醒自己，“要么爬进烬土，找到圣火余烬，烧掉蚀魂之毒……要么……”
他抬起头，那双麻木的眼睛空洞地看向洞穴顶部弥漫的硫磺蒸汽。
“……烂在这里……和我……一样……变成……新的……守尸人……”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王苟，如同真正的行尸走肉，专注于手中的根茎和石碗。
洞穴内，只剩下硫磺泉水汩汩涌动的声响，远处甬道传来的低沉兽吼，以及王苟粗重压抑的喘息。
他浸泡在温热的硫磺水中，身体被药泥覆盖，剧痛与阴寒交织。他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感受着丹田处那枚裂纹遍布、被玄冰和蚀魂之力缠绕的归墟残钥。
三天。
烬土。
燃髓圣火余烬。
还有……那块……疑似指向母亲踪迹的……漆黑令牌残片……
王苟缓缓闭上暗金色的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激动、疑虑、痛苦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决绝。
他伸出手，艰难地……够向池边岩石上……那枚……漆黑的……令牌残片。
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寂灭气息……顺着指尖……流入体内……竟让那盘踞的蚀魂之力……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王苟眼中精光一闪！
他将那枚小小的残片……紧紧……攥在了……手心！
冰冷、粗糙的触感，如同握住了……一把开启深渊的钥匙。
渊薮残喘，薪火微芒。
烬土之路，死中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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