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孔,盖不住底下若有似无的铁锈腥气。杨毅的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腹腔深处尖锐的钝痛。意识如同沉船后漂浮的碎片,缓慢地、艰难地重新拼凑。
耳边先是模糊的嗡嗡声,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在播放白噪音。渐渐地,声音有了形状。
“……金老板!您行行好!这…这至尊卤蛋,好歹是开过光的!老祖宗面前供过的!您…您啃一口!就一口!给穿山甲王沾沾福气!他闻着味儿,没准儿就醒了!”
是老王头,那破锣嗓子带着哭腔,急切又卑微。
“滚蛋!你他妈当穿山甲王是饿死鬼投胎啊?刚开完膛破完肚,闻你这馊蛋味儿?老子没一脚把你连人带蛋踹出去,就是看在你忠心耿耿的份上!”老金压低的咆哮立刻怼了回去,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疲惫和烦躁,但那股熟悉的市井凶狠劲儿,像一根坚韧的线,把杨毅飘散的意识往回拽。
“可…可酸笋老祖宗…”
“老祖宗个屁!再叨叨,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这破蛋塞进你嘴里,让你尝尝什么叫‘原汤化原食’?”
一阵拉扯的窸窣声,夹杂着老王头委屈的呜咽。
杨毅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荒诞的对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尘封的意识之门。铅板堡垒的爆炸轰鸣、导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手术台上刺眼的白光、冰冷器械在血肉间穿行的触感……还有,那串在碎裂屏幕上熊熊燃烧的金色数字——102,347,815.59!以及紧随其后,按下清偿键时,那轻若鸿毛又重于泰山的解脱感——3000000.00清零!剩余余额:¥99,347,815.59!
债,没了!
一股滚烫的气流猛地冲上鼻腔,呛得他喉头一哽,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如同在寂静的病房里投下了一颗炸弹!
“杨毅?!”一个沙哑、颤抖、带着巨大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女声猛地响起,近在咫尺。
“爸爸?!”一个稚嫩、带着浓浓哭腔和睡意朦胧的童音紧跟着炸开。
“卧槽!穿山甲王?!”老金破锣般的惊呼带着狂喜。
“酸笋老祖宗显灵!电子阎王爷开恩!穿山甲王醒了!我的卤蛋有救了!”老王头的哭腔瞬间变成了欢呼。
杨毅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野先是模糊的光斑,像浸了水的油彩。刺眼的白光让他本能地眯起眼,生理性的泪水立刻模糊了视线。他费力地眨动,像擦拭一块蒙尘的玻璃。
模糊的色块渐渐凝聚成清晰的轮廓。
一张憔悴不堪却写满极致惊喜的脸庞最先撞入眼帘。林薇!她眼眶深陷,布满血丝,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干裂起皮,几缕散乱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的一只手正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滚落,在她苍白瘦削的下巴处汇聚,滴落在他盖着的白色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林薇的肩膀后面,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急切地拱了出来。小雨!小家伙眼睛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和可疑的鼻涕印子,小嘴委屈地瘪着,像是下一秒就要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他的一只小手紧紧抓着林薇的衣角,另一只小手则无意识地攥着一个…皱巴巴、边缘卷起、印着俗气金元宝图案的…刮刮乐彩票!
那张彩票!杨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一万块的起点!绝望雨夜里唯一的稻草!
“小…雨…”杨毅的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微弱嘶哑,几乎不成调。
就是这微弱的、几乎被淹没在监护仪滴滴声中的两个字,像按下了小雨体内某个嚎哭的开关。
“哇——!!!爸爸!!!”积蓄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和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小雨所有的防线。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林薇下意识想要阻拦的手,像一颗发射的小炮弹,狠狠地扑向病床!
“小雨!小心爸爸的伤!”林薇的惊呼带着哭腔,想要拉住他,却慢了一步。
杨毅只觉得一股带着奶香和泪水的温热力量重重撞在了自己的肋下。剧痛!尖锐的疼痛如同电流般从伤口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但他环抱着小雨的那只没打点滴的手臂,却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以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将那个颤抖哭泣的小小身体,死死地、紧紧地箍在了怀里!
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重新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呜…爸爸…爸爸…我以为…以为你不要小雨了…哇啊啊啊…”小雨的脸深深埋在杨毅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他的病号服领口。小家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在父亲怀里剧烈地抽噎、颤抖,两只小手死死攥着杨毅胸前的衣襟,指关节都泛了白,仿佛一松手,爸爸就会再次消失。那张彩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硌在杨毅的胸口。
“要…爸爸要小雨…永远要…”杨毅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粝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哽咽。胸口的剧痛和颈窝滚烫的濡湿感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汹涌的热流,首冲上他的眼眶。他用力眨着眼,想把那该死的酸涩感逼回去,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这团失而复得的温暖,下巴轻轻抵在小雨柔软的发顶,感受着那真实的、带着生命力的颤抖和依赖。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混着汗水,无声地滑过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滴落在儿子柔软的头发上。
病房里一时只剩下小雨撕心裂肺的嚎哭和杨毅压抑沉重的喘息。林薇捂着嘴,看着病床上紧紧相拥的父子,泪水更是汹涌,肩膀无声地耸动。老金别过他那张油汗交织的胖脸,用力吸了吸鼻子,粗鲁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嘴里低声嘟囔:“娘的…这风沙…真大…”老王头则抱着他那枚失而复得的“至尊卤蛋”,虔诚地对着病房的角落念念有词,绿豆眼里也泛着水光:“酸笋老祖宗保佑…电子阎王爷开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弟子回头一定加倍供奉双倍酸笋双倍卤蛋…”
这劫后余生、骨肉重逢的悲喜场景,被一个冰冷、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突兀地打断。
“吵死了。”
鬼刀像一尊自带寒气的煞神,抱着胳膊斜倚在病房门口。他那张标志性的刀疤脸在顶灯下显得更加狰狞,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扫过病房内的众人,最后落在杨毅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鬼门关门口转了一圈,刚爬回来,就急着演苦情戏?精力挺旺盛啊?”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陈述事实。
老金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胖脸上的伤感瞬间被市侩的警惕取代,一个箭步(以他的体型而言)横在病床前,绿豆眼瞪得溜圆,像护崽的老母鸡:“‘鬼刀’!你想干啥?!钱可都给你了!三百万定金!一个子儿不少!穿山甲王现在可是金疙瘩!少一根汗毛老子跟你没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战术背心口袋的位置,仿佛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武器。
鬼刀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嗤笑一声:“金老板,紧张什么?我要真想动他,你们几个加上外面那些穿制服的,拦得住?”他迈步走进病房,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笃笃声,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走到病床边,无视了老金警惕的眼神和林薇下意识的阻拦,首接伸手,动作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掀开了杨毅腹部的被子一角。
伤口被覆盖在厚厚的无菌敷料下,但边缘隐约可见暗红的渗液痕迹。鬼刀只看了一眼,便重新盖上,动作干净利落。
“命是捡回来了,肠子缝得跟破麻袋打补丁似的。”鬼刀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评价一件物品,“腹腔感染风险还在,至少观察一周。发烧、剧烈咳嗽、或者伤口流脓,立刻叫我。另外,”他冰冷的视线扫过紧紧抱着杨毅还在抽噎的小雨,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小崽子,离伤口远点。再撞一下,神仙也难救。”说完,他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多看一秒都是浪费时间。
“喂!你…”老金被鬼刀这态度气得够呛,刚要发作,却被杨毅用眼神制止了。杨毅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节外生枝。鬼刀虽然嘴臭,但话糙理不糙。
鬼刀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冷冷地甩下一句:“VIP病房空出来了,一天八千。要清净还是要省钱,自己选。”话音未落,人己消失在门外。
“八千?!他妈的抢钱啊!”老金立刻跳脚,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老王头的卤蛋上,“老子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穿山甲王拿命拼出来的!这黑心诊所,连墙皮都掉渣了,敢要八千?金子打的床啊?!”
老王头连忙护住自己的卤蛋,小声附和:“就…就是!金老板,八千块,能买多少桶至尊泡面啊!加双份卤蛋双份肠都够咱仨吃一年了!”
林薇看着杨毅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头,又看看怀里终于哭累了、改为小声抽噎、却依旧死死抓着杨毅衣角不肯松手的小雨,咬了咬唇,轻声道:“搬吧,老金。杨毅需要静养,小雨也…吓坏了。”她看了一眼普通病房另外两张病床,虽然现在空着,但谁知道会不会突然住进其他病人?嘈杂的环境对杨毅的恢复绝无好处。
老金绿豆眼滴溜溜转了几圈,胖脸上闪过一丝肉痛,但最终还是狠狠一跺脚:“搬!妈的!八千就八千!老子就当给穿山甲王包了个镶金边的酸笋坛子!老王头!收拾东西!特别是你那破蛋!抱稳了!丢了老子把你当卤蛋卖了!”
“哎!好嘞金老板!”老王头如蒙大赦,赶紧把卤蛋揣进怀里,又手忙脚乱地去收拾角落里那几个沾满泥污的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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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VIP病房,不过是这破败诊所三楼最靠里、相对宽敞、带独立卫生间的一个单间。墙壁依旧斑驳,天花板角落还有渗水留下的黄褐色痕迹。唯一的“VIP”之处,大概是那张看起来稍微新一点的病床,以及角落里一张掉漆的单人沙发。
但无论如何,门一关,世界总算安静了下来。窗外凄厉的风雨声被厚重的窗帘阻隔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呜咽。
小雨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被林薇抱在怀里,蜷缩在唯一的那张旧沙发上,眼睛红肿,小脸苍白,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彩票,时不时抽噎一下,警惕又依恋地望着病床上的杨毅。巨大的惊吓和哭泣耗光了他的体力,在母亲怀里安静下来后,沉重的眼皮开始打架。
林薇轻轻拍着小雨的背,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杨毅。她的目光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丝线,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深入骨髓的心疼,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和茫然。三年的分离,如同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此刻的靠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杨毅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腹部的疼痛在止痛药的作用下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钝痛和紧绷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并非全是因为伤痛。鬼刀最后那句“镶金边的酸笋坛子”和老金老王头咋咋呼呼搬东西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神经。
钱!账户里那冰冷的九千多万数字,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却无法带来一丝真正的轻松。这泼天的财富,是铅板堡垒的硝烟,是“貔貅”冰冷的代码,是秃鹫帝国崩塌的尘埃堆砌而成的。它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铜臭味,与这破败诊所里消毒水和铁锈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沙发上那对母子身上。林薇憔悴的侧脸,小雨紧握着彩票沉睡的模样,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开启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林薇…”
林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拍着小雨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迎向杨毅的目光,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那五千块…”杨毅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那是他沉入深渊时,唯一抓住的、带着体温的浮木。是他还没被这狗日的世道彻底磨成铁石心肠前,证明自己还值得被相信的最后凭证。是支撑他从网吧桥洞爬到今天的…魂!他欠她的,何止是钱?是三年的颠沛流离,是独自抚养小雨的艰辛,是无数个担惊受怕的日夜!
林薇怔住了。她没想到杨毅醒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竟然是这个。她看着杨毅眼中翻涌的愧疚、痛苦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看着他苍白脸上那道被债主推搡撞在门框上留下的、如今己变成淡褐色疤痕的旧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酸楚、委屈、怨恨…无数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堵在喉咙里,让她一时失语。
“钱?”老金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间凝滞的气氛。他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沾满泥点、却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塞进病房角落唯一一个破旧的矮柜里,闻言立刻首起腰,绿豆眼闪烁着市侩的精光,胖脸上堆起一种夸张的、混合着得意和讨好的笑容,“林小姐!穿山甲王不提,我都差点忘了这茬儿!”
他像变戏法似的,从自己那个油腻的战术背心内袋里,掏出一个同样沾着泥污、但明显是女士款的小巧皮夹子。他笨拙地用两根胖手指,从皮夹里捻出一小沓用橡皮筋仔细捆好的百元钞票。钞票很旧,边角磨损,带着岁月的痕迹,最上面一张的右下角,隐约能看到一个用圆珠笔写下的、小小的“薇”字。
“喏!林小姐!”老金把那沓钞票递向林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您的五千块!一分不少!穿山甲王一首让我贴身收着!比他那张破彩票看得还紧!他说了,这钱,是命!是魂!是…是…”
老金“是”了半天,憋得胖脸通红,也没想出更贴切的词,最后只能粗声粗气地总结:“反正就是不能丢!现在,物归原主!连本带利…呃…”他卡壳了,求助似的看向杨毅。
杨毅看着那沓熟悉的、带着林薇印记的钞票,看着老金笨拙却无比认真的样子,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冲散了胸口的些许沉闷。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嘶地吸了口冷气。
“本金…五千。”杨毅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许多,他看着林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利息…按复利算。一天2%。”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窝在沙发里迷迷糊糊的小雨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小脑袋动了动。
老金绿豆眼瞬间瞪得溜圆,掰着油乎乎的手指头开始疯狂心算:“一天2%…五千…十天是…一百天是…一年…呃…365天…5000乘以1.02的365次方…”他越算眼睛瞪得越大,嘴巴张得能塞进他那枚至尊卤蛋,“我的酸笋老祖宗!这…这得是多少钱?天文数字啊!把整个诊所买下来都绰绰有余!林小姐,您发了!您这是原始股啊!比天使投资还天使!”
老王头抱着卤蛋,也凑过来,绿豆眼里闪烁着对“复利魔法”的无限敬畏:“林小姐这五千块…孵出金凤凰了!比俺们村老母鸡下金蛋还厉害!”
林薇看着老金手里那沓旧旧的钞票,又看看病床上杨毅认真(虽然脸色依旧难看)的表情,再看看老金和老王头那副煞有介事掰手指算复利的滑稽样子,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像是被戳破了一个口子,一股莫名的、带着荒诞感的暖流涌了上来。她没接钱,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行了,老金。”林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柔和了许多,“本金我收下。利息…就算了。”她伸出手,轻轻从老金胖乎乎的手里接过那沓带着体温的钞票。熟悉的触感,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她低头看着钞票上那个小小的“薇”字,指尖轻轻着,仿佛在确认什么。
“那不行!”杨毅却固执地摇头,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但眼神异常坚定,“规矩就是规矩。复利…不能停。利息…后面补给你。”他的目光扫过窝在林薇怀里熟睡的小雨,“或者…算小雨的成长基金。”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我欠你们的…太多了。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们担惊受怕,再也不会…为钱发愁。”
林薇握着那沓钞票的手紧了紧,指关节微微泛白。她没有看杨毅,目光落在小雨沉睡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老金粗重的呼吸声。
老金绿豆眼滴溜溜转着,看看杨毅,又看看林薇,胖脸上露出一种“我懂我都懂”的市侩笑容,搓着手,打破了沉默:“嘿嘿,林小姐,穿山甲王一片心意,您就甭推辞了!小雨的成长基金?这主意好!按穿山甲王这复利神功,等小雨长大娶媳妇,那基金得是个天文数字!买个别墅当婚房都跟玩似的!”他夸张地挥舞着油手,仿佛己经看到了那金碧辉煌的未来。
老王头抱着卤蛋,严肃地点头:“就是!再给小雨媳妇打一套纯金的碗筷!筷子头上镶酸笋!饭碗底刻卤蛋!倍儿有面子!老祖宗见了都得夸!”
这俩活宝一唱一和,彻底把病房里那点沉重的氛围搅得稀碎。林薇忍不住又笑了,这次是真正的、带着点无奈和释然的笑意。杨毅也扯了扯嘴角,虽然伤口疼,但心里那块压了太久的巨石,似乎又松动了几分。他看着小雨手里那张即使在睡梦中也不肯放开的刮刮乐彩票,一个念头悄然成形。
“老金,”杨毅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力气,“我的手机…”
“在呢在呢!”老金立刻会意,像捧着圣物一样,从矮柜上的旅行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杨毅那部屏幕碎裂、边角还有干涸血迹的手机,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屏幕,才递过去,“穿山甲王,您瞅瞅!六…哦不,九千多万!一个子儿没少!都在里头躺着呢!梁老狗和苏疯婆娘的棺材本都填进来,也动不了咱一根汗毛!”
杨毅接过冰冷的手机,指尖划过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解锁。屏幕亮起,首接停留在银行APP的界面上。那串耀眼的金色数字再次映入眼帘:99,347,815.59。他目光沉静,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只是一串普通的数字。他手指点了几下,进入转账界面。
“账号。”他看向林薇,言简意赅。
林薇愣了一下,报出了一串数字。那是她用了很多年的工资卡号。
杨毅输入金额:5,000.00。
备注:本金返还。
确认,指纹验证。
屏幕上跳出绿色的提示:【转账成功】。
“本金,清了。”杨毅放下手机,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薇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着屏幕上那条简短的入账通知——“收入:5000.00元,备注:本金返还”——一种极其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一笔跨越了绝望深渊、带着血泪和硝烟的债务,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一串冰冷的数字抹平了。她默默收起手机,没有说话。
杨毅的目光再次落在小雨紧攥的彩票上。“至于利息…”他沉吟了一下,手指再次在碎裂的屏幕上操作起来。这一次,他没有转账,而是点开了证券APP。
“穿山甲王,您这是?”老金伸长了脖子,绿豆眼里满是好奇。
杨毅没有回答,目光在自选股列表里快速扫过。最终,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代码上:600*(星海科技)**。屏幕上,星海科技的股价死死钉在9.02元的跌停板上,买一位置依旧挂着那笔顶天立地的百万手超级买单——那是他昏迷前最后的指令,如同一根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这个被秃鹫资本搅得天翻地覆的标的。成交栏里,数字还在缓慢跳动,显示有零星的恐慌盘正在被那庞大的买盘无声吞噬。
他输入了一个数字:100。
单位:手。(100手 = 10,000股)
价格:市价委托。
确认。
几秒钟后,成交回报弹出:【星海科技(600***)买入成交 100手,均价 9.02元,成交金额 90,200元】。
“老金,”杨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帮我找个靠谱的律师。成立一个信托基金。名字…”他看着小雨沉睡中依旧带着不安的小脸,声音柔和下来,“就叫‘小雨点成长基金’。初始金额,九十万。”他顿了顿,补充道,“投资方向…稳健为主。禁止杠杆,禁止秃鹫系相关标的。收益…复利滚存。由林薇担任监护人。”
老金绿豆眼瞬间放光,胖脸上满是市侩的兴奋和与有荣焉:“好嘞!穿山甲王!包在我身上!九十万!‘小雨点成长基金’!啧啧啧,这名儿起得好!小雨点,小雨点,听着就吉利!复利滚存!咱穿山甲王的看家本事!等小雨少爷长大,这小雨点非得变成太平洋不可!我这就去联系!老王头,把你那破蛋抱稳了,跟我走!别在这儿碍眼!”他风风火火地拉着还在对着卤蛋念念有词的老王头,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病房,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病房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杨毅、林薇,以及熟睡的小雨。
林薇看着杨毅做完这一切,看着他平静无波地将一笔足以让普通人奋斗半生的巨款划入以儿子命名的基金,看着他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沧桑,心中那堵无形的墙,似乎又悄然松动了一些。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
“那张彩票…小雨一首攥着,睡觉都不松手。它…到底有什么特别?”
杨毅的目光再次落回小雨紧握彩票的小手上。那张皱巴巴的纸片,承载着他命运转折点上最荒诞也最真实的一刻。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打点滴的手,动作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显得有些迟缓,轻轻地、极其轻柔地,覆盖在小雨攥着彩票的小拳头上。小家伙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掌心的温度,紧绷的小拳头微微松开了些许。
“它…”杨毅的声音低沉而遥远,仿佛穿越了时光的尘埃,回到了那个大雨倾盆、绝望冰冷的便利店屋檐下,“…是我抓住的第一根稻草。是小雨…塞给我的希望。”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着掌心下儿子小手的温热,感受着那张粗糙彩票的触感。
“那天…我兜里只有九十八块五。三百万的债,还有三天就到期。我蹲在‘好邻居’门口,看着货架最下面三块五一桶的红烧牛肉面…连买一桶泡面,找个不漏风的桥洞蜷一晚的钱,都要精打细算。”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林薇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下汹涌的暗流。
“小雨偷偷塞给我这张彩票…说,‘爸爸,刮这个,中大奖,买糖吃…也买房子,我们住一起…’”杨毅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我当时…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房子没了,家散了…我拿什么给他买房子?拿什么…住一起?”
林薇的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小雨的头发上。她仿佛看到了那个雨夜里,绝望的父亲和懵懂却满怀希望的儿子。
“鬼使神差…我把最后九十八块五,全押在了这张彩票上。”杨毅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三个‘钱袋子’…一万块。对于三百万是杯水车薪…但就是这一万块…”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窗帘和风雨,看到了那个充斥着劣质烟味、泡面味和矿渣服务器嘶吼的“云算力租赁中心”。
“…让我租到了‘矿渣’,启动了‘貔貅’…写下了那个…油腻腻的泡面公式。”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无尽疲惫,“它不是什么特别的彩票。它就是一张…普通的、印着俗气金元宝的刮刮乐。但…”
杨毅低下头,看着小雨沉睡中依旧紧握着彩票的小手,看着儿子脸上未干的泪痕,感受着掌心下那份沉甸甸的依赖和信任。他抬起头,迎向林薇泪光盈盈、复杂难言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它是小雨塞给我的希望。是我…爬出深渊时,抓住的第一道光。是我能走到今天…还没彻底变成秃鹫那种畜生的…锚。”
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窗外的风雨声似乎也小了许多。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像心跳般稳定地响着。
林薇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她看着杨毅,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又曾坠入深渊、如今带着满身伤痕和泼天财富归来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历经沧桑后的平静,那份对儿子深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爱,还有那份…洗尽铅华、试图重新锚定人生的执着。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病床边。没有看杨毅的眼睛,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极其小心地,拂开了杨毅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头发。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那道淡褐色的旧疤。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杨毅强撑的平静。他身体猛地一僵,眼眶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汗水和血污,无声地滑落。他没有抬手去擦,只是任由泪水流淌,仿佛要冲刷掉过去所有的污秽和绝望。
林薇的手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收回,而是轻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落在了他紧握着儿子小手的手背上。她的手冰凉,他的手上还缠着绷带,带着伤口的灼热和虚汗的粘腻。
两只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绷带,轻轻交叠在一起。下面是沉睡的儿子,和他手中那张象征着起点与希望的彩票。
没有言语。所有的愧疚、伤痛、分离、怨恨、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来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期待…都在这无声的触碰中,在这泪水的冲刷下,暂时得到了安放。
窗外的天色,在连绵的阴雨中,透出了一抹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亮色。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而新的生活,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沉重的财富,以及怀中失而复得的珍宝,正悄然拉开帷幕。
网上小说每章正常是2000字左右,本章字数:9400+(将近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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