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由朵朵主导，由我们三个“交战方”，共同妥协、共同协作完成的画作——《桥》，像一颗被投进我们这个早己波澜不惊的、死水般的家庭关系里的、小小的石子。画作被装裱在浅木色的画框里，阳光透过玻璃反射出柔和的光晕。它所激起的涟漪，悠长，而又充满了力量。窗台上的绿萝新抽出的嫩叶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这份微妙的改变。
最显著的变化，体现在每周三下午那场充满了仪式感的“交接”上。
林波和许静，依旧是那两个蹩脚的、第一次上台的演员。幼儿园活动室的地板上散落着彩色的积木，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几何形状的光斑。他们的微笑，依旧是那么的，充满了练习的痕迹；墙上的卡通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被空调的嗡嗡声掩盖。他们的对话，依旧是那么的，充满了客套的疏离。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画出变幻的图案。可是，在那份挥之不去的、巨大的尴尬和不自然之下，某种全新的、微妙的东西，正在悄然地，生根发芽。
那是一种，在共同完成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之后，所产生的一种，近乎“战友”般的、奇异的默契。
他们，不再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对抗那种想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的、本能的仇恨了。他们，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暂时和平共处的、安全的“角色设定”——他们，是朵朵这个“项目”的，两个最重要的、无法被替代的“合伙人”。
而朵朵，那个最敏感的“项目经理”，也立刻，就感受到了这种氛围的改变。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灿烂。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我们为她安排好的、充满了爱意的“周末套餐”。她开始，主动地，向我们，输出着她在那座华丽城堡里的、另一个世界的精彩。
她会兴高采烈地，向我们展示，她妈妈新给她买的、一套限量版的乐高积木。林波，会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哇，这个好酷！比爸爸用纸箱子做的那个，要厉害多了！”
她也会，在弹奏完一首她新学的、磕磕巴巴的钢琴曲后，得意地，仰着小脸问我：“奶奶，我弹得，好不好听？妈妈说，我比她小时候，有音乐天赋多了！”我也会笑着，抚摸着她的头，说：“好听，真好听！我们家朵朵，以后，一定能成一个大钢琴家！”
我们，都在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方式，学习着，如何去欣赏、甚至，是去赞美，那个我们曾经无比憎恨的、属于“对方”的世界。朵朵的乐高积木在茶几上闪闪发亮，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因为我们知道，只有当我们，真正地，接纳了对方的存在，朵朵，才能真正地，拥有一个完整的、不被撕裂的世界。钢琴上的节拍器有规律地摆动，发出轻柔的咔嗒声。
那座“看不见的桥”，正在以一种我们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坚固，越来越宽阔。
我们都以为，那幅画，在完成了它“修复关系”的、神圣的使命之后，就会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我们生活的轨迹里。
我们甚至，都快要忘了，那，其实是一场比赛。
首到，三个星期后，一个充满了阳光的午后，王老师的那个电话，再一次，打了进来。
电话，是打给林波的。可她的声音，却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大得，连站在一旁的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先生！赵阿姨！天大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王老师在那头，几乎是在用一种近乎尖叫的、喜悦的语气，在呐喊，“朵朵！咱们的朵朵！她那幅画，《桥》，获奖了！而且，不是什么优秀奖，也不是三等奖、二等奖！是，一等奖！全市少年儿童绘画大赛的，一等奖啊！”
我和林波，都愣住了。
我们，像是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的惊喜，给砸得，有些发懵。我们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巨大的、难以置信。
一等奖？
就那幅，画着两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家，和一座七彩的、充满了童趣的桥的、在专业人士看来，可能充满了各种技术瑕疵的画？
“王老师，您……您没搞错吧？”林波有些不确定地问。
“搞错不了！通知书，都发到我们幼儿园的邮箱里了！”王老师在那头，笑得合不拢嘴，“评委们都说，这幅画，虽然，在技巧上，还很稚嫩。但是，它里面所蕴含的那种，最纯粹的、关于‘连接’、‘沟通’和‘家庭’的想象力，以及那种充满了生命力的、温暖的色彩，是所有参赛作品里，最能打动人心的！他们说，这幅画，充满了‘灵魂’！”
“而且，”王老师的语气，突然，又带上了一丝，和我们当初一样，小心翼翼的“试探”，“林先生，还有一个事，需要跟您和许静女士，商量一下。”
“颁奖典礼，定在下个周六的上午，在咱们市的那个，少年宫大剧场举行。到时候，市长、教育局的领导，还有电视台的记者，都会来。场面，会非常大。”
“而且，组委会那边，特别，特别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获得一等奖的小朋友，必须，由她的，父母双方，共同，陪同上台，领取这个奖项。”
“他们说，这，也是为了，向全社会，传递一种，‘即使父母离异，也依然可以共同协作，关爱孩子’的、正能量的家庭教育观。”
挂了电话，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的知了突然停止了鸣叫，房间里只剩下冰箱运转的嗡嗡声。
巨大的、如同被幸运女神亲吻了额头般的喜悦，和一种，即将要面对一场更加巨大的、公开的“审判”的、巨大的焦虑，再一次，像两条冰火交缠的巨龙，在我们心里，翻腾，升起。茶杯里的热气在静止的空气中缓缓上升，最终消散不见。
一起，上台，领奖？
在全市的领导和媒体面前，在无数的、闪光灯的照耀下，扮演一对，和谐的、充满爱意的、模范的“离异父母”？
这，简首，比让他们两个，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说一句“谢谢”，还要难上千百倍！
那天晚上，林波，又一次，拨通了许静的电话。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像上次那样，充满了紧张和不确定。他只是，用一种非常平静的、陈述事实的语气，将王老师的话，复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许静，也沉默了很久。
我能想象得到，她此刻，内心的巨大挣扎。一方面，是她的女儿，获得了如此巨大的、公开的荣誉，这，无疑，是极大地，满足了她那追求“完美”和“精英”的虚荣心。
可另一方面，她却必须，和她最瞧不起的、那个她曾经想尽一切办法要去“抹除”的男人，共同，分享这份荣誉。她必须，和他，并肩站立在同一个、聚光灯下的舞台上，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和检阅。这，对她那高傲的、从不肯低头的自尊心来说，无疑，又是一次，巨大的、公开的“凌迟”。
“我知道了。”最终，她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冷静的声音，回答道。
“那你……去，还是不去？”林波问。
“去。”许静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属于她这个“女强人”的、强大的实用主义语言，“朵朵的荣誉，我这个做妈妈的，没有理由，缺席。”
“那……我们，需要，提前，商量一下吗？”林波又问，“我是说……在台上的……一些细节？”
“不必了。”许静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她惯有的、清冷的骄傲，“这种场面，我比你，有经验。你到时候，只需要，跟在我身边，保持微笑，少说话，就可以了。”
虽然，她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的，充满了掌控感。可林波，却并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感到愤怒和屈辱。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她，不是在命令他。
她，是在，接纳他。接纳他，作为这个“荣誉共同体”的、不可或缺的一员。
颁奖典礼的那天，林波，特意，去租了一套，非常合身的、深蓝色的西装。更衣室的镜子里，他别扭地调整着领带，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当他穿上那套西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即将要去参加大学毕业典礼的、我的骄傲的儿子。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肩头投下一道金色的线条。
我们，在少年宫的门口，和许静，碰了头。少年宫的大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将大理石地面照得如同镜面般光亮。我们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回荡，混合着远处传来的钢琴声。
她，依旧是那么的，光彩照人。她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香水的尾调在空气中若隐若现。一身剪裁精致的、白色的香奈儿套裙，配上珍珠耳环，显得，既高贵，又优雅。她脖颈间的珍珠项链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而朵朵，则穿着一身同样漂亮的、白色的公主裙，像个真正的小天使。
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虽然，气质和穿着，依旧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但，在旁人看来，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丝，“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错觉。
颁奖典礼，很盛大。当主持人，用一种充满了激情的语调，念到“一等奖，获奖者，林朵朵小朋友，作品，《桥》”时，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舞台上的聚光灯突然亮起，刺眼的光束中能看到漂浮的尘埃。
林波和许静，对视了一眼。他们相握的手在强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然后，他们，一人一边，牵起朵朵的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迎着那刺眼的、雪亮的聚光灯，缓缓地，走上了舞台。朵朵的小皮鞋在地板上发出轻快的哒哒声。
我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那三个身影，看着他们，从市长的手中，共同，接过那个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奖杯，看着他们在无数的闪光灯面前，努力地，挤出那个练习了无数遍的、幸福的微笑。
我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泪水滴落在节目单上，将纸张浸出深色的圆点。
一个本地电视台的记者，在他们下台后，举着话筒，冲了过来。摄像机的红灯不停闪烁，像一只饥饿的眼睛。
“许静女士，林波先生，恭喜你们！你们的女儿，真是太有才华了！请问，这幅充满了创意的画作，它的灵感，是来自于哪里呢？”话筒线在地上蜿蜒，像一条黑色的蛇。
许静，熟练地，接过了话筒。她看着镜头，脸上，是那种最标准的、最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笑容。
“谢谢。”她说，“其实，我们，并没有给孩子，任何的指导。这幅画，完全，是来自于她自己，最纯粹的、内心的表达。她只是，想用她的画笔，告诉我们，也告诉所有的人，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林波，又看了一眼怀里的朵朵，然后，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那就是，即使，家，在不同的地方。但，爱，永远，都可以，成为，连接彼此的、最坚固的、那座桥。”
典礼结束后，在那个喧闹的、人来人往的停车场里，我们，准备，分道扬镳。汽车尾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就在林波，准备，带着我，转身离开的时候。一颗汗珠从他鬓角滑落，消失在衬衫领口。
许静，突然，叫住了他。她的声音在嘈杂的停车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波。”一辆驶过的汽车大灯将她的侧脸照得雪亮。
林波回过头。他的西装在暮色中泛着深蓝色的微光。
许静看着他，看着他身上那套，虽然笔挺，却依旧能看出是租来的、廉价的西装。停车场的地面还散发着午后的余热。她那张一向清冷的、骄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形容的表情。晚风掀起她的一缕发丝，在脸颊旁轻轻摆动。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虽然依旧带着一丝居高临下，却又，少了一丝嘲讽的、近乎平等的语气，说了一句，让林波，在回家的路上，反复回味了无数遍的话。
她说：
“你今天……看起来，还不错。”最后一缕夕阳穿过高楼间的缝隙，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停车场嘈杂的声响突然远去，只剩下这句简单的话语，在暮色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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