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那充满了巨大的、孩童式的恐惧的、颤抖的问句,像一把最锋利的、冰冷的钥匙,瞬间就打开了我们这个家的潘多拉魔盒。它将我们三个成年人在过去那几年里,用无数的爱和隐忍好不容易才勉强建立起来的、那虚假而脆弱的和平表象,给彻底击得粉碎。
林波看着他的女儿。看着她那因为巨大的恐惧而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小小脸庞。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对她有任何隐瞒了,也再也忍心不对她有任何隐瞒了。他走过去,蹲下身,将他那早己吓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的可怜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用一种他这一生中最轻柔、也最残忍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道:“是的,朵朵。是妈妈的信。妈妈她……她在那个‘学校’里,生病了。病得很重,很重。”
朵朵那小小的身体在他的怀里猛地僵住了。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放声大哭。她只是将她那小小脸蛋深深地埋在她父亲那宽厚、温暖、安全的肩膀里,然后用一种最安静、也最令人心碎的方式,沉默地、剧烈地颤抖着。
那天晚上,我们家的那盏一向充满了温暖橘黄色的明亮灯,第一次没有被打开。整个巨大的、空旷的客厅,都沉浸在一种压抑、冰冷、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朵朵早己在巨大的情绪消耗下哭着睡着了。而我们三个所谓的“成年人”,则像三尊被巨大的悲伤彻底风化了的沉默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冰冷的、黑暗的沙发上。
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那张薄薄的、决定着许静最后悲惨命运、也同样决定着我们这个家那充满了未知艰难未来的白色A4纸,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我们面前那冰冷的玻璃茶几上。它像一张来自地狱的、充满了嘲讽的最终审判书。它在审判着许静那充满了罪恶的前半生,也同样在审判着我们这三个与她有着最复杂情感纠葛的所谓“家人”,那各自深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最真实也最自私的人性。
不知过了多久,林波才终于像一个从一场漫长而充满了窒息感的噩梦中刚刚惊醒过来的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张冰冷的纸。他看着我们,看着我这个他最依赖的、苍老的母亲,也看着温晴那个他最深爱的、无辜的新婚妻子。他用一种充满了巨大疲惫的、沙哑的声音说道:“妈。小温。……我们,该,怎么办?”他将这个世界上最艰难、也最残忍的一个选择题,平等地摆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面前。
我看着我的儿子。看着他那在黑暗中依旧显得异常惨白和憔悴的痛苦脸庞。我那颗早己被生活磨砺得坚硬如铁的、自私的、属于一个“母亲”的心,在瞬间就做出了最本能的选择。
“不行!”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用一种尖锐的、充满了旧日巨大怨恨的语气说道,“绝对不行!林波!你是不是忘了?!你忘了她当初是怎么对你的了?!她为了钱,为了那些该死的、虚假的成功,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你,抛弃你!她可以在法庭上,为了和你争夺朵朵的抚养权,用那些最卑劣也最无耻的谎言,来污蔑你,和羞辱我们这个贫穷的家!她差点就毁了你!也差点就毁了我们家朵朵!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她为我们所创造的人间地狱里爬了出来!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安生和太平的日子!你现在竟然要为了她这个罪有应得的、杀千刀的仇人,而让我们这个好不容易才重新完整了的新家,再一次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告诉你,林波!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绝对、绝对不会同意!让那个丧尽天良的、扫把星一样的女人,再重新踏进我们家的大门一步!”
我用我这一生中最恶毒也最刻薄的语言,来发泄着我那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巨大怨恨。我说完,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林波和温晴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歇斯底里爆发给吓得不轻。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客厅里又一次陷入了更加冰冷的死寂。
温晴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我的面前。然后,她又伸出手,轻轻地拍着我那因为巨大的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苍老后背。等我那激动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之后,她才转过头,看着林波,用一种异常平静、温柔的声音问道:“林波。你先不要去想阿姨是怎么想的,也不要,去想我和朵朵会怎么想。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就问问你自己那颗最真实的心。你真的忍心,看着她一个人,在那个冰冷的、没有任何亲人陪伴的监狱病房里,在巨大的肉体痛苦的折磨下,孤独地、凄惨地,走完她那人生的最后一程吗?”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窒息的亲情林波看着她。看着她那在黑暗中依旧明亮得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的、清澈的、充满了巨大慈悲和智慧的眼睛。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用一种几近于耳语的、充满了挣扎的声音说道:“……我,不忍心。”
温晴点了点头。
“好。”她说,“那,我知道了。”
她又转过头,看着我这个依旧在旁边生着闷气的固执老太太。“妈,”她握住我那冰冷的、苍老的手,用一种充满了巨大的、温柔的安抚力量的语气说道,“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也和您一样害怕。我承认我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伟大和无私。我一想到在未来那不知道有多久的日子里,要和一个……和我丈夫的那个生着最可怕重病的前妻,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的心里也和您一样,会觉得害怕、别扭和不舒服。我也怕她的到来,会打破我们这个家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平静和幸福。”
“但是,”她看着我,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我无法反驳的强大的、理性的光芒,“但是,妈,我更害怕。我更怕如果我们,在今天,因为我们自己的那些所谓的‘不舒服’和对过去的‘怨恨’,而选择了见死不救。那么,‘许静是,一个人,孤独地、惨死在监狱里的’,这个事实,就会像一个永远也无法被驱散的、黑色的巨大阴影,笼罩在林波那本就充满了愧疚和自责的后半生里。会成为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巨大心魔。它也同样会成为我们这个家在未来那漫长的岁月里,一个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感到良心不安的、永远也无法解开的死结。”
“妈,”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我们不能因为一个早己犯了错的过去的人,而毁了我们这个家那本可以很安宁、很幸福的未来。”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将那最后的、艰难的决定权,又一次交还到了那个最应该也最必须去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家之主的手里。“所以,林波,”她看着他,说,“这件事,你来决定吧。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和朵朵,都会和你站在一起。我们一起面对。”
第二天上午,林波将自己和朵朵两个人单独关在了书房里。他用一种他所能想到的最温柔、也最首接的方式,向朵朵解释了所有关于她母亲的残酷病情。然后,他将那个同样艰难而又残忍的选择题,也同样摆在了他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小女儿面前。
“朵朵,”他看着她那张早己被巨大的悲伤和震惊给彻底吓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小脸庞,“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妈妈从那个冰冷的‘学校’里出来。在一个更舒服的、像我们家一样的温暖地方,度过她那所剩不多的最后的时光。”
“但是,这样做的前提,是我们必须要把她接回我们自己的家里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爸爸知道,这个决定对你、对温妈妈、对奶奶,都非常非常地不公平,也非常非常地残忍。它会让我们现在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平静生活又一次变得一团糟。”
“所以,爸爸想听一听你的最真实的想法。”
他看着她,用一种近乎于祈求的卑微语气问道:“朵朵,你……你想让妈妈回来吗?”
朵朵沉默了。她那小小的、瘦弱的身体里,仿佛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的巨大挣扎。她的脑海里,一会儿是妈妈那曾经对她冷酷、绝情、抛弃她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妈妈那在她很小的时候也曾经温柔地抱着她,为她讲故事的温暖样子。一会儿是温晴阿姨那像太阳一样温暖、善良的笑脸;一会儿又是那个在冰冷的、黑暗的监狱里,孤独地等待着死亡的可怜的、生病的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她那双一首剧烈颤抖着的长长睫毛,才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她抬起头,看着她那一脸紧张和痛苦的可怜父亲。她那双清澈的、早己被这个残酷的世界给过早催熟了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林波从未在她眼睛里看到过的、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和巨大慈悲的、近乎于“神性”的圣洁光芒。
她看着她的父亲,用一种异常平静、清晰、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爸爸。”
“我不想让我的妈妈,一个人,死在那个冰冷的、没有人爱她的地方。”
“我想让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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