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南角的断墙下，无面鬼君的指甲深深抠进砖缝。
左肩的箭伤还在往外冒黑血——那是苏挽月特意淬了乌头的弩箭，此刻正顺着经脉往心口钻。
他望着城头晃动的灯笼，喉咙里溢出半声冷笑：方才那书生用《满江红》震退清军时，他分明看见沈砚白咳血的指节发白，这时候该在箭楼里躺着才对，怎么会注意到他这条漏网之鱼？
"周大人这是要回府用参汤养伤？"
一道清冷女声从墙根阴影里炸开。
无面鬼君浑身一僵——是苏挽月的声音。
他猛回头，就见七八个挽月楼弟子从断墙两侧包抄过来，为首的女子抱着琵琶，发簪斜斜插在鬓边，裙角还沾着白天守城时的泥点。
可她眼里的光比月光还利，正盯着他怀里半块带"周"字的面具。
"苏姑娘好手段。"无面鬼君扯动嘴角，碎面具在脸上裂开更大的缝，露出底下青灰色的脸，"夜枭盟经营江南十年，竟折在个青楼女子手里。"
"十年？"苏挽月指尖轻轻拨过琵琶弦，"你扮鬼君扮得太入戏，倒忘了白天在礼部批折子的模样。"她抬下巴指了指他腰间，"周大人的玉带扣，今早还在朝上碰了陈阁老的茶盏——那声'叮'我在丹墀下都听见了。"
无面鬼君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终于明白为何今夜伏杀屡屡受挫：苏挽月的情报网早把他的行踪摸了个透。
他反手摸向怀里的青铜匣，那里藏着"幽冥转生咒"的咒文——这是他当年在苗疆用三十条人命换的邪术，本打算留给更紧要的关头，可现在......
"动手！"苏挽月琵琶一扬，弦声如刀。
挽月楼弟子的绣春刀同时出鞘。
无面鬼君却突然仰天大笑，鲜血从齿缝里溅出来："你们以为困住的是周廷儒？"他指甲猛地掐进眉心，皮肤下浮出青黑色的咒文，"老子是夜枭！
是要把这金陵城连人带魂都嚼碎的鬼！"
咒文刚起，断墙上方突然掠过一道白影。
沈砚白扶着墙垛翻身跃下，手里还攥着半卷未干的诗稿。
他的青衫前襟染着血，可眼底的光比剑还亮："苏姑娘，退开！"
苏挽月听见他声音里的颤抖——这是连续催动三重诗剑意境后的脱力。
她反手甩出三枚透骨钉，钉住无面鬼君的右脚踝，拉着最近的弟子往后退了七步。
"书生？"无面鬼君看着摇摇晃晃走近的沈砚白，咒文在掌心凝聚成黑雾，"你连站都站不稳，拿什么拦我？"
沈砚白摸出怀里的狼毫。
笔杆上还留着写《满江红》时的余温。
他望着无面鬼君眼底翻涌的黑雾，突然笑了："心剑老人说，邪术最怕的不是刀枪，是人心的光。"他咬破指尖，在狼毫上点了一滴血，"你要夺舍？
我偏要冻住你的魂。"
"彻骨冰心剑意——起！"
寒梅香突然漫遍断墙。
沈砚白挥毫的瞬间，月光仿佛凝成了霜。
无面鬼君只觉浑身一凉，那团正要离体的黑雾竟被冻成了冰渣。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灵识正在被一点一点抽离肉身，连带着记忆里最肮脏的部分：在扬州城杀降兵时溅在官服上的血，收清军黄金时压在礼单下的密信，还有上个月在秦淮河畔让人沉了的那艘画舫......
"不——！"他嘶声尖叫，可话音未落，沈砚白的狼毫己点在他眉心。
"诗言志，剑守心。"沈砚白喘着气后退两步，"你藏得再深，也深不过人心的秤。"
无面鬼君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
月光照亮他脸上的碎面具，那个"周"字的残痕像道疤。
苏挽月走过去，用绣春刀挑起他的下巴："夜枭盟主？
不过是条躲在官袍里的蛆虫。"她转头看向沈砚白，这才发现他的手指在剧烈颤抖，青衫下的衣襟全被冷汗浸透。
"阿白！"她扑过去要扶，却被沈砚白轻轻推开。
城楼上突然响起急促的号角。
多铎的玄色大氅在月光下翻卷，他举着望远镜的手青筋暴起："那鬼君死了？"身边副将点头，他猛地把望远镜砸在地上，"传我将令！
火炮前移三百步，子时三刻，给我把这城墙轰出个十人宽的口子！"
沈砚白望着远处移动的清军火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伸手去捂嘴，掌心里全是血。
苏挽月这才发现他的眼白里爬满血丝，连站都站不稳："你......你又强行催发了？"
"《满江红》是第一层，《冰心赋》是第二层......"沈砚白扯了扯嘴角，"刚才那手，是第三层的彻骨剑意。"他踉跄着扶住断墙，"不过换了这鬼君的命，值。"
"值个屁！"苏挽月眼眶发红，"老医师说过，三重意境叠加会心神俱损！"她转头对弟子喊，"去把担架抬来！"
远处传来清军的战鼓。
沈砚白望着城内攒动的灯火：小石头举着的火把还在地道口晃，老吴头正带着几个挑夫往城墙上搬滚木，连卖糖画的老张都扛着铁叉站在垛口。
他突然笑了，笑得咳得更厉害："你看，他们都没怕。"
苏挽月的眼泪砸在他手背。
担架抬过来时，沈砚白己经说不出话。
他望着头顶的月亮，意识开始模糊。
恍惚间，他听见城墙上有人喊："沈公子用诗剑斩了鬼君！"然后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像浪潮一样涌过来。
等他再睁眼，己经在临时搭的军帐里。
烛火在眼前晃，苏挽月的脸忽明忽暗。
老医师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公子才思耗尽，若不能静养三月......"后面的话被战鼓声盖过了。
苏挽月握住他的手，掌心全是冷汗："你睡吧，我守着。"
沈砚白想应她，可眼皮重得像压了块石头。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在念诗。
是《正气歌》？
还是《哀江南赋》？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他仿佛又回到了崇祯帝自缢前的那个夜晚，老人把密旨塞进他手里时说："砚白，这天下的光，总要有人护着。"
然后，他坠入了一片混沌的雾里。
那里有模糊的身影在招手，有熟悉的诗声在回响。
他想走过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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