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福佑里13号这间小屋如同经历了一场静默的风暴。林晚像个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沉默而高效地运转着。她花了半天时间,用从废品站廉价买来的旧报纸和米汤熬成的浆糊,一层层将斑驳脱落的墙壁糊得严严实实。灰黄的墙面被泛黄的新闻纸覆盖,空气中弥漫着米浆的微甜和旧报纸的油墨味,竟奇异地冲淡了霉味。墙角那个巨大的老鼠洞,被她用碎砖和泥巴混合着碎玻璃渣,狠狠堵死。
那张断腿的竹榻,被她用麻绳和捡来的木条重新加固绑扎。铺上从向阳巷带来的、洗得发白的薄被和干稻草,竟也成了姐妹俩安身的床铺。唯一的窗户被擦得透亮,虽然窗外依旧是邻家灰暗的高墙,但阳光终于能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在糊满报纸的墙壁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林星也没闲着。小小的身影跟在姐姐身后,力所能及地递工具、收拾垃圾碎屑。更多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张垫稳了腿的“书桌”旁。姐姐用绘图铅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的简单汉字和加减法,对她而言如同蕴藏着魔力的符文。她的小手指在纸面上笨拙地描摹着笔画,嘴唇无声地翕动,念着姐姐教的发音。窗外弄堂的喧嚣、邻居家孩子的嬉闹、甚至空气中残留的异味,都被她自动隔绝。她的世界,第一次被清晰地划分开来:一边是混乱嘈杂的现实,一边是这张破烂书桌所圈定的、充满秩序和求知光芒的方寸之地。那专注的侧影,在透窗而入的光线下,竟有几分林晚伏案疾书时的影子。
第三天清晨,林晚换上了那件唯一没有补丁的、洗得发硬的蓝布学生装。她对着那块糊墙剩下的、巴掌大的破镜片,仔细地将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利落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镜中的少女,脸色依旧带着营养不良的苍白,但眉宇间那股被苦难和算计磨砺出的冰冷与锐气,却如同出鞘的刀锋,寒光凛冽。
“星星,走。”她拿起桌上一个同样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文件袋,里面装着林星的户口迁移证明、向阳巷开具的转学申请,以及最重要的——复旦大学新生报到通知书。
福佑里所在的街区,唯一的小学是“育红小学”。一栋陈旧的两层红砖小楼,围着一个尘土飞扬的小操场。传达室的老头正捧着搪瓷缸子听收音机里的沪剧,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用夹着方言的普通话懒洋洋地一指:“喏,二楼,右手第一间,教导处。”
走上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一股粉笔灰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教导处的门敞开着。一个西十多岁、烫着细密卷发、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的女人正坐在办公桌后,手里织着一件鲜红的毛线衣,毛线针翻飞。她对面,一个穿着崭新灯芯绒外套、梳着油亮分头的小男孩正得意洋洋地展示手里一个铁皮发条青蛙。女人满脸堆笑,用软糯的沪语夸赞:“哦哟,阿拉毛毛就是聪明!格只蛤蟆跳得灵光!”
林晚牵着林星,平静地走到办公桌前。她的出现,打破了这锅温吞的市井烟火气里。织毛衣的女人——李主任——终于撩起眼皮,目光扫过林晚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林星身上同样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最后落在她们脚上沾着泥点的旧布鞋上。她嘴角那点笑意像退潮般迅速消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一种本地人对外地人惯有的审视与疏离。
“什么事体啊?”她放下毛线针,语气平淡,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李主任您好。”林晚的声音清晰平稳,听不出任何方言口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我是林晚,这是我妹妹林星。我们刚迁来福佑里,想给妹妹办理入学手续。这是材料。”她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推到李主任面前。
李主任没去碰那文件袋,目光反而在林晚身上多停留了两秒,带着点探究:“林晚?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她似乎在回忆,随即又放弃般地摇摇头,注意力回到林星身上。她朝林星招招手,脸上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却没什么温度的假笑:“小囡,过来。几岁啦?认得几个字啊?”
林星有些紧张,小手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但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小声道:“十岁了。姐姐教过我认字,会写名字,会算数……”她声音不大,却条理清晰。
“哦?十岁才刚启蒙啊?”李主任的尾音拖长,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惋惜,目光扫过林星枯黄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又瞥了一眼桌上那个崭新的铁皮青蛙,“阿拉这里的小囡,六岁就进幼儿园,识得几百字,加减乘除都老熟练咯!”她没等林星回答,又转向林晚,拿起那个文件袋,动作随意地抽出里面的材料翻了翻。当看到复旦大学那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封面时,她的手指顿了一下,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市侩精明覆盖。
“材料嘛……倒还齐全。”李主任慢悠悠地说着,把材料放回桌上,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敲,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小姑娘,有桩事体要跟你讲清爽。我们育红小学呢,虽然是公办的,但教育资源嘛,总归是紧张的呀。尤其是对外地借读生,这个……学额是相当紧张的。而且,借读生跟本地户籍的学生,享受的教育资源、师资力量,不好比的呀!要想进我们学校,跟上进度,这个……额外的‘赞助费’、‘借读管理费’,总归是要意思意思的。这也是为了小囡好嘛!”她脸上重新堆起那种圆滑世故的笑容,眼神却像钩子一样,精准地投向林晚那个看起来依旧干瘪的旧布包。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那个叫毛毛的男孩,还在咔嚓咔嚓地拧着他那只铁皮青蛙的发条,单调的机械声在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窗外梧桐树茂密的枝叶在风中晃动,将细碎摇曳的光斑投在李主任那张精明世故的脸上,也投在林晚沉静如水的眸子里。
林星的小脸瞬间变得苍白,她听懂了“钱”字,也感受到了那笑容下的冰冷勒索。她下意识地又往姐姐身边靠了靠,小手冰凉。
林晚没有动怒,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李主任,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寒意。就在李主任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嘴角的笑容开始发僵时,林晚动了。
她没有去掏那个旧布包,反而伸手,从蓝布学生装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那是昨天她在弄堂口报摊买的《解放日报》。她将报纸展开,动作不疾不徐,发出清脆的纸张摩擦声。她翻到第二版,手指精准地点在右下角一篇并不起眼的报道上——《教育部、国家计委关于坚决制止中小学乱收费现象的通知》。
林晚将报纸轻轻推到李主任面前,指尖正好压在那篇报道醒目的黑体标题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穿透办公室凝固的空气:
“李主任,‘赞助费’、‘借读管理费’?”她微微偏头,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首首刺向对方瞬间僵硬的脸,“麻烦您指给我看,这通知里的哪一条,允许学校向符合入学条件的学生收取这两项费用?”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堆属于林星的、完全符合规定的材料,最后落回李主任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
“还是说,您觉得,我林晚的妹妹,不配和这位小朋友一样,”她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那个还在玩铁皮青蛙的毛毛,“享受国家规定的教育?”
“咔嚓!”毛毛手里的发条青蛙猛地卡住,僵在桌面上,再也跳不动了。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如同无声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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