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雷霆风暴，以一种远超所有人预料的方式迅速平息。
但这平息之下，是足以颠覆整个后宫乃至前朝的暗流。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鸟，一夜之间飞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太后“凤体抱恙”，需于慈宁宫静心休养，无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而她座下最得力的容姑姑，连同慈宁宫一众参与过给王妃“送汤”的宫人，皆以“侍奉不力，冲撞贵人”的罪名，被秘密杖毙于慎刑司。
旨意下得含糊，罪名定得轻巧，但其中蕴含的血腥与决绝，却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遍体生寒。
谁都明白，太后……失势了。 那个垂帘听政、权倾后宫十余年的女人，在一夜之间，被她亲手扶持起来的摄政王，用最凌厉、最不留情面的方式，斩断了所有的爪牙，囚禁于深宫高墙之内。
而少年天子萧玄，则在风暴过后，表现出了惊人的沉默。他将自己关在养心殿整整一日，拒见任何人，包括他刚刚上演了一场“生死营救”的皇叔。
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压抑到极致的静默之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等待着。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静心苑，却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给这处偏僻的宫苑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萧彻踏入殿内时，带来的却是与这温暖截然相反的、浸染了一夜风霜的寒气。他处理完了所有宫中事务，遣散了那些战战兢兢的太医，这才终于有时间，来到这里。
他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玄影在殿外守着，和屋内唯一一个心腹，兰姑姑。 寝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 床榻上，姜瑶依旧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相信她正命悬一线，在鬼门关前苦苦挣扎。 萧彻知道，这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他也知道，这个女人拥有着怎样一颗强大而冷静的心脏，才能将自己置于这般境地，面不改色地欺骗过整个天下。 可是…… 当他亲眼看到她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时，那颗在慈宁宫持剑逼宫时都未曾有过半分动摇的心，却被一股名为后怕与疼惜的情绪，狠狠地揪住了。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悄无声息地坐下。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太医怎么说？”他开口，声音嘶哑，目光却没有离开姜瑶的脸。 这话，是问兰姑姑的。
兰姑姑恭敬地跪在地上，低声回道：“回王爷，太医院判说，王妃体内的‘缠心草’之毒虽不致命，但己伤及心脉。而这次突发的重症，像是风寒，却又比任何风寒都来得凶险，他们……他们也束手无策，只能用名贵药材先吊着性命。” 这套说辞，是姜瑶早就教给她的。
萧彻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他又问：“这几日，她都吃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却是对兰姑姑这枚关键棋子的最终考核。他需要确认，计划的每一个环节，是否都完美无瑕，是否有人趁机做了手脚。
“回王爷，自王妃病倒，便水米未进。奴婢只敢用参片为王妃吊着一口气。”兰姑姑的回答滴水不漏，“所有入口之物，都由奴婢亲手验过，绝无差池。”
萧彻不再说话了。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看着她纤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看着她因脱水而略显干裂的嘴唇，看着她那只露在锦被外、瘦得仿佛只剩骨头的手腕。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更狠。 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她用最危险的方式，为他递上了一把足以斩断一切枷锁的刀。而她自己，却安静地躺在这里，仿佛将所有的信任与生死，都交付到了他的手上。
这种全然的交付，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滚烫的责任。 从今往后，他与她，将不再是简单的利益捆绑。 而是同舟共济，生死相依。
他缓缓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想要去触碰一下她冰冷的脸颊。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他却又猛地收了回来。 最终，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只是轻轻地、温柔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怕惊扰了她。 又或者，是怕惊扰了自己心中那头早己被她唤醒、此刻正汹涌咆哮的野兽。
他想，就这样守着她吧。 等到她醒来，他要亲口问她，疼不疼，怕不怕。 他要告诉她，从今以后，再也无人敢伤她分毫。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在这床边坐到天荒地老时，一个微弱至极的触感，却让他全身猛地一僵。 是她的手。 那只露在锦被外的手，不知何时，竟轻轻地动了一下。 她的手指，以一种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力道，勾住了他垂在身侧的衣角。
萧彻的心脏，在这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他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可她的眼睛依旧紧闭着，呼吸平稳，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刚刚那一下，真的只是昏迷中无意识的动作。
但这轻轻一勾，却比任何钩子都更致命。 它勾住的不是他的衣角。 是他的心。 是他的魂。
他再也无法移开目光，无法挪动身体。 他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守着她，首到她真正醒来。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福安那尖细而又小心翼翼到极点的通报声，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 “王爷……” “陛下……有请。”
萧彻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一边，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内心风暴、此刻亟需他去安抚和震慑的少年天子。 另一边，是这个刚刚用一根手指就勾走了他全部心神、让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女人。
他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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