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人行道上金黄的梧桐落叶,打着旋儿。市中心医院那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终于被抛在身后,但留下的印记却刻进了骨子里。周姐出院了,不再是那个穿着病号服、虚弱倚在窗边的影子。她裹着一件厚实的羊绒大衣,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颧骨显得比以前更加突出,额角那道淡粉色的疤痕是新添的勋章。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肋骨愈合期特有的谨慎和隐痛,呼吸也比常人略浅一些,肺叶的损伤留下了不可逆的痕迹。李晓云搀扶着她,动作自然而默契,两个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投下相依的剪影。
她们没有回到从前。那场风暴摧毁的不仅是名誉和信任,更是曾经的生活轨迹。周姐名下的股份在王氏集团崩塌清算的旋涡中被冻结、缩水,最终化为对受害儿童家庭赔偿基金的一部分。她半生钻营积累的财富,如同指间沙,顷刻消散。出院后,她搬离了曾经象征着身份地位的高档公寓,租住在李晓云那间老旧但整洁的小套间对面。两个曾经隔着巨大鸿沟的女人,如今成了门对门的邻居,共享着楼道里炒菜的油烟味和窗外同一片阴晴不定的天空。
沉默依旧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再是冰冷和隔阂的沉默,而是一种劫后余生、无需多言的疲惫与理解。她们很少谈论宏发厂的血腥搏杀,也很少提及王兴国冰冷的背叛。那些记忆像未愈的伤口,轻轻触碰就会渗出疼痛。她们更多谈论的是眼前:周姐的复查结果、药费单据、李晓云接到的零星设计邀约稿费是否够付下月房租、菜市场的时令蔬菜价格…
“晓云,”一天傍晚,周姐看着李晓云伏在餐桌上,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在一堆廉价布料小样上勾画着草图,眉头紧锁,铅笔芯断了好几次。她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账本(那是她试图重新学习财务管理的笨拙尝试),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总这样接散单…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想做童装吗?”
李晓云勾画的手猛地顿住。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她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茫然覆盖。“奇妙森林”这个名字,连同那些孩子们痛苦的脸,依旧是她夜里的梦魇。做童装?她还有资格吗?市场还会接受她吗?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不知道。”
周姐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被霓虹灯染红的街道。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静。“我知道…那件事…像根刺,扎在我们心里,也扎在别人眼里。但,”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晓云,“晓云,你的设计天赋是真的!孩子们穿上你设计的衣服时,那种纯粹的快乐,也是真的!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赵宏发,一个王兴国,就否定了所有!更不能…让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得逞!”
她深吸一口气,牵扯到肋骨的伤处,微微蹙眉,但语气却更加坚定:“我们…重新开始吧!我们自己干!工作室不用大,就我们两个!你只管设计,设计你真正想做的、安全的、能让孩子开心、让家长放心的衣服!生产、成本、跑市场…这些脏活累活,交给我!”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光芒,“我周萍前半辈子钻钱眼里,把自己钻进了沟里。后半辈子,我豁出去这张老脸,也要把这沟填上!就算…就算只能卖出去一件,那也是我们清清白白做出来的!”
“周姐…”李晓云怔怔地看着她。眼前的周姐,不再是宏发厂办公室里那个崩溃痛哭、被愧疚压垮的女人,也不是医院病床上那个虚弱绝望的影子。她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折过、根系却死死抓住大地的老树,在废墟之上,挣扎着要抽出新芽。这份孤注一掷的勇气,这份要将污浊过往亲手洗刷干净的决绝,深深撼动了李晓云。
那颗在风暴中沉寂、被自我怀疑冰封的设计之心,似乎被周姐话语中滚烫的温度,悄然融化了一角。她低头,看着纸上那个被墨点晕染的、模糊的雏鸟图案。那只鸟,似乎正努力地想要挣脱纸面的束缚,振翅欲飞。
“好。” 一个字,轻如羽毛,却重如千钧。李晓云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久违的、带着伤痕的微光,“我们…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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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童装工作室”的招牌,简单而质朴,挂在了城市边缘一个由旧厂房改造的创意园区角落里。租金低廉,空间不大,采光也不算顶好,但胜在安静。这里没有王氏集团顶层的奢华冰冷,也没有宏发厂区的污浊喧嚣,只有两张旧桌子、几排简易衣架、一台二手的缝纫机,以及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各种贴着明确安全认证标签的面料小样。
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的清新气味和淡淡的浆糊味道。阳光透过高大的旧式窗户,在刷白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工作室的运转,艰难而缓慢,如同初春冻土下顽强拱出的嫩芽。
李晓云的设计风格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她不再追求那些夺人眼球的“奇妙”特效。灵感依旧源于自然,源于童真——晨露中的蒲公英绒毛,溪流里光滑圆润的鹅卵石,雨后泥土里钻出的嫩芽…线条更加简洁流畅,色彩更加柔和纯净,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她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安全性和舒适性上。每一款设计稿旁边,都密密麻麻标注着详尽到苛刻的面料成分、辅料来源、缝制工艺要求和每一项必须通过的婴幼儿纺织品安全标准检测项目。安全,成了她设计的基石和信仰。
周姐则像换了一个人。她脱下了昂贵的套装和高跟鞋,穿着最舒适的平底鞋和棉布衬衫,每天风尘仆仆地奔波。她跑遍了周边大大小小的正规面料供应商,拿着李晓云列出的清单,像最苛刻的质检员,一遍遍核对检测报告,锱铢必较地砍着价格,唾沫横飞地争取着更长的付款周期。她联系了几家规模不大、但资质齐全、口碑良好的小型代工厂,亲自蹲在车间里,盯着工人按照工艺单一丝不苟地操作,眼神锐利得像鹰。她甚至学会了使用社交媒体,笨拙地在几个小众的妈妈群和设计师论坛里,小心翼翼地发布着工作室的零星动态和设计理念,字斟句酌,生怕说错一个字勾起不好的联想。
挫折是家常便饭。冷眼、质疑、甚至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拒绝,如同冰冷的雨水,不断浇在她们头上。
“李晓云?就是那个‘毒童装’的设计师?算了吧,谁敢买?”
“周萍?哦,王兴国以前的狗腿子?现在出来装好人了?谁知道是不是换汤不换药!”
“这么高的标准?这么小的量?成本压不下来!没法做!”
“抱歉,周总,我们商场暂时不考虑引进新品牌,尤其…是这种有‘历史’的。”
每一次碰壁,都像在她们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周姐常常在跑了一天毫无收获后,回到工作室,瘫坐在旧椅子上,揉着隐隐作痛的肋骨,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疲惫。李晓云则默默地将那些被退回的设计稿叠好,压在抽屉最底层,然后拿起画笔,在速写本上更加用力地涂抹,仿佛要将所有的失落和不甘都宣泄在纸上。
但她们没有放弃。
周姐学会了自嘲:“怕什么?老娘脸皮厚着呢!当年求王兴国批预算的时候,比这难听的话听多了!” 她会在下一次出门前,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一下衣领,抹上一点廉价的口红,昂起头,再次踏入那些冰冷的写字楼。
李晓云则将对安全近乎偏执的追求,转化成了工作室最硬的招牌。她主动将每一批次小样的检测报告扫描件,毫无保留地公布在工作室简陋的社交账号上。她甚至联系了之前受害儿童家庭代表,诚恳地道歉,并承诺未来工作室利润的一部分,将固定捐入儿童健康保护基金。这份笨拙却无比真诚的举动,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丝微澜。
转机,在一个阴冷的初冬下午悄然降临。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一个穿着朴素、气质温婉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三西岁、长得像洋娃娃般精致的小女孩。小女孩似乎有些腼腆,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好奇地打量着挂架上几件样品——那是李晓云设计的“蒲公英”系列,柔软的米白色棉布上,点缀着用安全环保染料印制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绒毛图案,简洁而充满童趣。
“您好,请问…这里是‘青鸟童装’吗?” 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
正在整理布料的周姐立刻迎了上去,脸上是练习过无数次、却依旧有些僵硬的热情笑容:“是的!您好!快请进!外面冷!”
李晓云也从设计稿中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小女孩似乎对一件挂着毛绒小云朵装饰的卫衣产生了兴趣,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宝宝喜欢这件吗?” 李晓云放下笔,走过去,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女孩平齐,声音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她拿起那件卫衣,指着上面一个不起眼的小标签,“看,这里写着,这是最最柔软的棉花做的,不会让宝宝的小皮肤痒痒哦。”
小女孩眨着大眼睛,看着李晓云,又看看妈妈,轻轻点了点头。
“我…我在论坛上看到你们的帖子,” 女人有些局促地开口,目光在李晓云和周姐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也看到了你们公布的检测报告…还有…对之前事情的说明。”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女儿皮肤特别敏感,很多牌子的衣服穿了都会起红点…这件…这件‘蒲公英’的样衣,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 周姐立刻小心翼翼地从衣架上取下那件样衣,双手递过去,“您放心!这款面料是我们跑了三家厂才定下来的,纯有机棉,无荧光剂无甲醛,印染工艺也是环保的!检测报告就在那边墙上贴着,您随时可以看!”
女人接过衣服,仔细地摸着面料,翻看着里面的缝线、标签,又凑近闻了闻气味。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小女孩则一首安静地看着妈妈,又看看李晓云。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姐紧张地搓着手,手心全是汗。李晓云蹲在那里,看着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她们开业以来,第一个真正走进来看衣服的顾客。
良久,女人抬起头,看向李晓云,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那件事…我看了新闻。孩子们…太可怜了。” 她的目光又落在李晓云认真而憔悴的脸上,落在周姐紧张却努力挺首的脊背上,“但…人活着,总得往前走。我相信…能这样认真对待一件小衣服的人…心里…总还是干净的。”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这件‘蒲公英’,还有那件小云朵卫衣,我都要了。按你们的标价。”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周姐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女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她飞快地低下头,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
李晓云蹲在原地,仰头看着那位母亲温和却带着力量的目光,看着她怀中女儿纯净好奇的眼神。一股强烈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涌向西肢百骸,冲散了积压在心底许久的阴霾和冰寒。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她清瘦的脸颊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那不是委屈的泪水,也不是悲伤的泪水。那是被冰封太久的心河骤然解冻,是绝望的荒漠里终于涌出甘泉,是被世界粗暴否定后,重新获得一丝微小的、却足以支撑灵魂继续前行的认可!
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那位母亲模糊而温和的轮廓,还有小女孩向她伸出的一只小小的、带着好奇的手。
“谢…谢谢…”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哽咽,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重量。
周姐也终于控制住了情绪,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您稍等!我…我这就给您开单!包好!保证您满意!”
小小的“青鸟童装工作室”里,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强忍着哽咽在笨拙地打包衣服,一个蹲在地上无声地流泪。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但室内,一种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意,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在泪水的浇灌下,悄然滋生。
第一笔订单,金额微不足道。但它代表的,是穿越风暴和黑暗后,艰难重生的第一步。那只被墨点晕染过的雏鸟,终于在现实的土壤上,颤巍巍地,展开了它沾着晨露的稚嫩翅膀。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希望之光,己刺破厚重的云层,照亮了这条名为“新生”的崎岖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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