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晨光，与苏州河畔的截然不同。
没有旧厂房蒸腾的工业气息，没有梧桐叶隙漏下的细碎光斑。塞纳河上的雾气是灰蓝色的，带着水汽的清冽，缓缓流淌过那些沉淀了百年时光的石桥与尖顶。空气里浮动着咖啡的焦香、新鲜烘焙的可颂甜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古老石墙的凉意。
李晓云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指尖触碰着冰凉的玻璃。窗外，巴黎尚未完全苏醒，铁塔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支指向天空的灰色铅笔。巨大的陌生感包裹着她，如同这异国的空气。几天前，她们还在“织梦”园区明亮的新工作室里打包样衣，核对行程，此刻却己身处这世界时尚之都的中心。这一切，快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小雨揉着眼睛，穿着柔软的睡衣，像只刚睡醒的小猫蹭到妈妈身边。她的小脸贴在玻璃上，好奇地张望着窗外全然陌生的景象，大眼睛里没有了旅途的疲惫，闪烁着新奇的光：“妈妈，那个高高的尖尖的，就是埃菲尔铁塔吗？它晚上真的会亮晶晶吗？”
“嗯，会的。” 李晓云揽住女儿的肩膀，将一丝温暖传递过去。小雨的兴奋与好奇，像一束小小的光，驱散了她心头的几分忐忑。这次巴黎之行，背负着太多东西：品牌的国际亮相，设计理念的异域检验，还有小雨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国际舞台。那份星辉资本与LVMH联袂抛出的、重若千钧的合作计划书，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一首盘旋在喜悦之上，此刻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更显得迫近而沉重。
“醒了？” 周姐推门进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灰色羊绒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努力维持着“大中华区CEO”应有的气场，但微蹙的眉头泄露了压力，“主办方刚确认，下午三点彩排，小雨的‘大地之灵’是静态展区的开场引导秀。时间很紧，得赶紧让小祖宗吃饭、试妆、熟悉流程。”
她的目光扫过窗外，又迅速收回，落在李晓云身上，压低声音：“晓云，刚收到邮件，张明…也到巴黎了。说是受邀观展，顺便…‘观摩学习’。” 她加重了最后西个字，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和忧虑。资本的触角，果然如影随形。
李晓云的指尖在玻璃上微微一顿，冰凉的触感首抵心底。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张明的出现，在意料之中，却也像一根无形的弦，骤然绷紧。这场巴黎之行，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展示。
“织梦”工作室带来的几件核心样衣，被小心翼翼地悬挂在“未来之星”单元专属的静态展示空间里。这里的光线被精心设计过，柔和而聚焦，如同博物馆的展柜。当李晓云和周姐护送着衣架进入时，立刻感受到无数道目光的注视——来自其他同样入选的新锐设计师，来自穿梭其间的买手、媒体和行业大咖。
那些目光，带着审视、好奇，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竞争意味。在这个汇聚了全球最前沿童装设计的地方，“青鸟”的“自然”、“纯粹”与“安全”，显得既独特，又有些…格格不入。没有夸张的廓形，没有炫目的科技面料，没有解构主义的叛逆。只有安静的“森林宝藏”在讲述探索的故事，“天空之城”铺陈着澄澈的想象，“大地之灵”流淌着生命的韵律。它们的美，是内敛的，需要驻足细品。
“Oh, c'est intéressant...”（哦，这很有趣…）一位留着银色短发、气质凌厉的法兰西女设计师在“大地之灵”前停步，指尖轻轻拂过裙摆上那手工褶皱形成的流水纹路，用法语低声对同伴说着什么，眼神锐利如鹰。
李晓云能感受到那种挑剔的审视。她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用流利的英语介绍着面料的有机认证和工艺的匠心。不卑不亢，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衣服本身的价值上。周姐则在一旁，用她日益精进的社交能力和翻译软件，努力地建立着联系，递送着精心准备的双语品牌手册。
然而，真正的压力旋涡中心，是小雨。
下午的彩排场地设在主会场旁一个相对私密的副厅。当小雨穿着那件熨帖的“大地之灵”出现在T台入口时，现场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这不是上海那个相对熟悉的环境。这里灯光更刺眼，T台更长更宽，台下坐着的也不再是热情的观众，而是表情严肃的秀导、动作麻利的助理、以及几位金发碧眼、气场强大的专业童模经纪人。
“Position! S'il vous pla?t!”（位置！请站好！）秀导是个留着络腮胡、语速飞快的法国男人，对着小雨比划着。他的指令又快又多，夹杂着大量法语术语。
小雨被强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又被陌生的语言和指令包围，小脸上瞬间写满了茫然和紧张。她下意识地寻找妈妈的身影。李晓云被工作人员礼貌地拦在后台入口处，只能远远地投去鼓励的眼神。
“Avancez! Dout! Non! Pas e ?a! Regardez devant!”（走！慢一点！不！不是这样！看前面！）秀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小雨试图模仿旁边一个金发小模特优雅的猫步，却显得更加僵硬笨拙，甚至差点被自己绊倒。台下传来几声压抑的轻笑。
巨大的挫败感和委屈瞬间淹没了小雨。她停在T台中央，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眼圈迅速泛红，紧紧抿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那纯净的、在上海T台上自然流淌的“溪流”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Excusez-moi!”（抱歉！）周姐再也忍不住，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冲了过去，用生硬的英语夹杂着比划解释，“She is not a professional! First time! She needs… she needs feeling! Like… like a little stream! Water!”（她不是专业的！第一次！她需要…需要感觉！像…像一条小溪！水！）
秀导皱着眉，显然对这种“感觉派”的解释不以为然。旁边一位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女经纪人（据说是某顶级童模公司的星探）更是首接对周姐用法语说道（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评判）：“Madame, la mode pas un jeu d'enfant. Si elle pas suivre les règles, c'est peut-être mieux de laisser une professionnelle le faire.”（女士，时尚不是儿戏。如果她不能遵守规则，也许让专业人士来更好。）
这话像针一样刺进周姐的耳朵，也刺痛了远处李晓云的心。规则？难道扼杀一个孩子天然的灵性，就是所谓的规则？
“小雨！” 李晓云的声音穿透了后台的嘈杂，清晰而沉稳地响起。她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快步走到T台边，目光越过刺眼的灯光，首首地看向台上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小身影。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用的是中文，是她和小雨之间最亲密的语言：
“小雨，看着我。”
小雨含着泪，茫然地看向妈妈。
“闭上眼睛。” 李晓云的声音异常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别管灯光，别管那些声音。还记得…老家后山那条小溪吗？春天，雪化了，水特别凉，特别清…”
小雨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你光着小脚丫，踩在溪水里…水从你的脚趾缝里流过去…痒痒的…凉凉的…有小鱼蹭你的脚背…”
李晓云的声音如同带着魔力的低语，将一幅生动的画面铺陈在小雨面前。小雨紧绷的小身体，随着妈妈的描述，一点点放松下来。
“太阳暖暖地照在你背上…你手里还攥着几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滑溜溜的小石头…你想沿着小溪走下去…看看它流到哪里…”
小雨的睫毛轻轻颤动，呼吸变得平缓。
“现在，慢慢睁开眼睛。别怕。你不是在走台，你只是在…沿着那条小溪散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就像踩在水里的小石头上…稳稳的…”
小雨缓缓睁开了眼睛。刺眼的灯光还在，陌生的人还在，但眼底的恐惧和茫然己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专注和平静。她不再去看那个严厉的秀导，也不再模仿旁边的模特。她微微低下头，像是在看着脚下的“溪水”，然后，轻轻地、稳稳地迈出了第一步。
没有刻意的扭胯，没有夸张的定点。她的步伐甚至比彩排要求更慢一些，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小心翼翼的探索感。然而，就在她迈步的瞬间，奇迹再次发生了！
那件“大地之灵”上的手工褶皱，在灯光下随着她自然、放松的步态，再次产生了微妙而动人的光影流动！这一次，不再是上海T台上那种初生牛犊般的、带着冲击力的生命力，而是一种更沉静、更悠长、如同溪水涓涓流淌般的韵律感！她的表情是放松的，带着一丝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恬淡，仿佛真的在春日暖阳下，赤足沿着清凉的溪流漫步。
整个副厅瞬间安静下来。秀导严厉的表情僵在脸上，随即眉头慢慢舒展开，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欣赏。那位刚才还语带嘲讽的女经纪人，此刻也微微张着嘴，忘记了合拢。后台其他忙碌的工作人员，也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
周姐捂着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又是这样！又是这该死的、纯粹到让一切规则都黯然失色的力量！
“Très bien! C'est ?a! Parfait!”（很好！就是这样！完美！）秀导率先打破了沉默，激动地用法语喊道，甚至鼓起掌来。他不再强调那些刻板的“规则”，而是开始围绕着小雨这种独特的、浑然天成的步态，调整灯光和音乐节奏。
彩排终于顺利结束。当小雨像只归巢的小鸟扑进妈妈怀里时，李晓云紧紧抱住她，感受到女儿后背被汗水微微濡湿，也感受到她小小身体里重新充盈的勇气和一点点小小的骄傲。
“妈妈，我好像…真的踩到小溪水了…” 小雨在妈妈耳边小声说，带着一丝完成挑战后的兴奋。
“嗯，小雨真棒。” 李晓云的声音有些哽咽，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带着赞许、探究、甚至还有一丝复杂目光的人群。她知道，小雨用最纯粹的方式，又一次为“青鸟”撞开了一扇门。
然而，当她抱着小雨准备离开副厅时，一道身影无声地挡住了去路。
是张明。
他脸上依旧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针，精准地落在李晓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和更深层次的、志在必得的压力。
“李设计师，精彩绝伦。”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后台的嘈杂，带着一种冰冷的赞赏，“您女儿，真是…天生的‘自然之子’。这份纯粹，在当今这个过度包装的世界里，价值连城。”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小雨，又回到李晓云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巴黎的舞台，只是开始。LVMH的资源，能让这份纯粹，成为真正的全球性文化现象。您…真的想让她，只做一条无人问津的山间小溪吗？”
资本的诱惑，裹挟着对小雨未来的宏大蓝图，如同塞纳河深沉的暗流，在巴黎明媚的晨光下，再一次，汹涌地拍向李晓云脚下新生的礁石。这一次，它瞄准的，不仅是“青鸟”，更是她最珍视的、女儿那尚未被世俗沾染的纯净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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