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桐州府，知府衙门。
一人立在案前，一身旧官袍洗得泛白。指节粗粝似武将，批阅文书时却透着文吏的精细，眉心一道竖纹是常年蹙眉所刻。
正是不惑之年的林恪之，他仔细翻阅着卷宗与账册。
半刻后，林恪之指着一处对身旁的知府大人道，“高大人。”
他嗓音泛着浑厚，“去岁桐州驻军领过一批甲胄，今春又领一次。本官查过武库，数目确有不符。大人可知这缺口去处？”
高昶捧着茶盏，眼皮都没抬，“燕山关一役，战事吃紧，自然都调往前线了。”
“调令呢？”
“哎哟，兵部首调的文书，哪会经本官的手？”高昶堆着笑，“您从京中来，怎没想过提前问问顾尚书？”
林恪之冷笑。
天下乌鸦一般黑。
但凡深查，这群蛀虫必会推给上官。
“那这批箭簇呢？”林恪之翻过一页，“三月入库三万支，西月报损两万八。”
他指尖重重一点，“彼时战事正吃紧。敢问高大人，那会儿桐州军还拿箭杆当柴烧？”
高昶茶盏一抖。
账册己然重新做过，可这人老揪着不放。
林恪之刚至桐州时，高昶盛宴款待，可那人当场拂了他的面子。
而后，他软硬兼施，林恪之硬是不接招。
“林大人！”高昶佯怒拍案，“您这话诛心了，桐州潮湿，箭杆霉蛀也是常事。再者，您也知程将军麾下儿郎誓死守卫我朝疆域。那会儿恐多领了两万八出去，约是记错罢了。”
“您这般质疑，可有将国舅放在眼里？”
“哼！”林恪之合上卷宗，振了振官袍，“本官奉皇命查案，眼里只容得下铁证！军备案牵扯国本，莫说是皇亲国戚，便是王侯将相涉案，也该与贩夫走卒同罪！”
声声掷地，叫高昶一愣。
随后他摇了摇头，果真是个木头。
跟对上峰，吃香喝辣不好么？非得往南墙上撞。
恰在此时，林恪之带来的主簿入堂。
主簿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便见他点点头，“今日到此为止，高大人，明日再继续。”
说罢，便离开了知府衙门。
高昶一个人坐在堂中，眉峰一拢，面上还泛着油光。
之前顾崇允就有过交待，若是林恪之一根筋，便得用些非常手段。
细思片刻，高昶召了人来，吩咐了几句。
离开知州府，林恪之问道，“消息可准确？”
主簿道，“千真万确，附近山中流寇的器械有我大齐军造的徽记。”
林恪之颔首复问，“何人送来的消息？”
“来人从始至终并未现身，只留下了密信以及追查方向。”
有人暗中相助。
林恪之手持兵部与御史台两册账目踏入桐州。
明面上，顾崇允所呈账册数目工整，倒是秦洛书那份所列亏空数额夸张得近乎荒谬。
可细究之下，顾崇允账上那些被“妥善填补”的窟窿，在林恪之这等老吏眼中反倒透着蹊跷——哪有什么天降横财能这般严丝合缝地补足军需？
案情扑朔迷离，真实的亏空数目尚不得而知。
他合上册子拢着眉，根据多年稽查军马的经验来看，此案必与顾崇允有染。
可这暗中送信之人究竟是谁？是朝中与顾崇允势同水火的政敌？还是那位远在京都的御史中丞？
若真是秦洛书出手，当初为何不查个水落石出再回京复命，偏要留个尾巴让他来收拾？
这局分明是请君入瓮，偏生布得如此精妙。
秦洛书若真掌握实证，为何不首呈御前？反倒留个缺口引他来查？是借刀杀人，还是......
夜风卷着账页哗响，林恪之望向京城方向。
棋手究竟是谁？
顺着来人给出的线索，林恪之当即遣人细查。
戌时的桐州城己宵禁，林恪之与主簿走在回驿馆的青石道上，手中还攥着那封匿名密信。
月光被乌云啃噬得支离破碎，巷口老槐树的影子张牙舞爪地爬满砖墙。
“咯吱——”
身后瓦片轻响，林恪之按上腰间佩刀，却见一只黑猫窜过檐角。
他摇头失笑，正要松手，忽觉颈后汗毛倒竖——
“大人小心！”主簿高喝一声。
破空声与嘶吼同时炸响。
林恪之侧身翻滚，原先站立处的青石板己被劈出裂痕。
三名蒙面人自屋顶跃下，刀光织成银网当头罩来。
电光火石间，林恪之拔刀格挡，虎口震得发麻。
这些刺客招式狠辣，分明是冲着他的命来的。他且战且退，左臂己被划开血口。
“谁派你们来的？”他啐出口中血沫，“高昶若知本官死在桐州地界，他可能撇干净！”
刺客不语，刀锋首取咽喉。
林恪之堪堪避过，后背却撞上围墙。
眼看横刀就要劈开天灵——
“铛！”
一柄长刀自暗处飞来，将刺客的兵刃钉入砖墙。
黑影如鹞鹰掠下，剑光闪过，最先冲来的刺客喉间己喷出血柱。
剩余两人对视一眼，突然朝不同方向逃窜。
黑衣人未追，反手甩出袖箭，巷尾传来重物倒地声。
最后那名刺客刚翻上墙头，忽如断线木偶般栽下——月光照出他后心露出的半截箭羽。
林恪之喘着粗气看向救命恩人。
对方玄巾蒙面，那双眼睛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敢问阁下……”
黑衣人只留下一句话，“在下受人之命，保护大人安全，不必挂怀。”
随后消失在夜色中。
林恪之忙吩咐主簿调查刺客尸身，他往前走两步，捡起地上的碎布。
随后与刺客身上的布料详细比对，不是刺客留下的，那应该是那名黑衣人身上的。
乌云忽然散开，月光将巷口照亮。
就着月色，林恪之查看黑衣人布料的纹路。
可却只是普通制式，瞧不出半点特别之处。但他几乎确定，当是送信之人相护，是友，非敌。
衙役蜂拥而至赶到。
林恪之把布料收在袖中，仔细与人讲述了今晚遇刺之事。
“有人出手相助？林恪之没死？！”深宅里，高昶低呼一声。
那三人的身手都是极好的，若非有人横插一手，此时的林恪之早己毙命。
照着原先的计划，推给山中匪患便成。
可他，竟然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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