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餐厅，死寂如坟。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特有的焦糊味，混杂着顶级红木家具的沉香，形成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息。桌上精美的菜肴早己失却了的色泽，在水晶吊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那份被寄予了“羞辱”、“驱逐”、“了断”等诸多含义的婚约解除协议，此刻，己化作一小撮微不足道的灰烬，正随着空调的微风，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做着最后的、无声的飘散。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地钉在那个刚刚坐下的少年身上。
惊骇、错愕、愤怒、不解、以及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种种情绪，在韩家众人的脸上交织变幻，精彩至极。
凭空自燃！
这是什么手段？魔术吗？还是某种他们闻所未闻的化学戏法？
不，都不是。
在场的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都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那不是面对戏法的惊奇，而是低等生命面对高等存在时，源自血脉本能的敬畏与颤抖。仿佛，方才那一刹那，坐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而是一尊俯瞰众生的神祇！
“毕爵尘！你……你做了什么？！”
最先从震惊中挣脱出来的，是二叔韩卫国。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情绪激动，他那引以为傲的啤酒肚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想指着毕爵尘的鼻子怒骂，但伸出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怎么也无法指向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
二婶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那平日里尖酸刻薄的伶牙俐齿，在绝对的、无法理解的诡异面前，彻底失灵。
“放肆！”
主位上，韩擎苍终于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惊怒压了下去。他手中的龙头拐杖再次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的“咚”的一声闷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这一次，他不是在呵斥别人，而是死死地盯着毕爵尘，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老眼中，风暴汇聚。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韩家的餐桌，岂容你这般撒野！”
作为韩家的定海神针，执掌家族风云数十年的枭雄，韩擎苍的威严不容挑衅。哪怕毕爵尘刚才展现出的手段让他心惊肉跳，但在家族的尊严面前，他必须摆出强硬的姿态。
“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以为能吓唬住谁？今天，你若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休怪我这把老骨头不念旧情！”
老爷子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韩炎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毕爵尘的衣角，手心冰凉，全是冷汗。她不知道毕爵尘是怎么做到的，但她知道，他彻底激怒了爷爷。在韩家，激怒爷爷的后果，不堪设想。
她想开口求情，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然而，面对韩擎苍雷霆般的质问，毕爵尘的反应，再一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惊慌，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去看盛怒的老爷子。他只是转过头，目光落在了身旁，那张被白色口罩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惶恐不安的美丽眼眸的脸上。
他缓缓伸出手，在韩炎霜颤抖的目光中，轻轻地、温柔地，将她紧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的手很温暖，干燥而有力，仿佛带着一股能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
韩炎霜浑身一颤，如同触电一般，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动弹不得。
做完这个动作，毕爵尘才重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了韩擎苍。
“解释？”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餐厅内压抑的呼吸声。
“老爷子，你想要的，真的是解释吗？”
他环视了一圈面色各异的韩家人，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漠与……怜悯。
“你们想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一个台阶，一个能让你们在亲手撕毁了道义与承诺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将我扫地出门的台阶。”
“你们想要的，是一个让我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姿态，来满足你们高高在上的施舍感。”
“你们想要的，是让我承认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累赘，好印证你们抛弃我的决定是何等的英明神武。”
他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一刀一刀，精准地剖开了在场众人内心深处最肮脏、最虚伪的角落，将那些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血淋淋地暴露在灯光之下。
韩卫国、韩卫军等人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羞愤欲绝。
“你……你血口喷人！”三叔韩卫军猛地一拍桌子，色厉内荏地吼道。
毕爵尘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目光始终锁定在韩擎苍的身上。
“老爷子，你说韩家对我毕爵尘有恩。这份恩情，我认。”
“但这份恩，是当年你与我父母的故交之情，是你遵守承诺，在我父母失踪后，给了我一个容身之所的恩。这份恩，我毕爵尘记在心里。”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凌厉如刀。
“但这份恩，不是他们！”他一指韩卫国夫妇，“不是他们用残羹冷饭般的态度，施舍我十几年白眼的恩！更不是他们！”他再指韩卫军，“处心积虑，想用区区五百万，来买断我尊严，践踏我与炎霜婚约的恩！”
“我毕爵尘虽然落魄，但还没到要靠出卖尊严和未来妻子来换取嗟来之食的地步！”
“至于这桩婚约……”
毕爵尘的目光，再次柔和下来，他低头看了一眼依旧被他握着手的韩炎霜，缓缓说道：“这是我父母与您的约定，是我与炎霜之间的事。它或许不合时宜，或许充满了无奈，但它绝不是一件可以摆在桌面上，用金钱来衡量的商品！”
“今天，你们想用它来羞辱我，明天，是不是就可以用它来为韩家换取更大的利益？炎霜的未来，在你们眼中，就只是一场交易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暮鼓晨钟，重重地敲在了韩擎苍和韩炎霜父亲韩卫东的心上。
韩卫东，这位一首沉默不语的儒雅中年人，此刻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可以不在乎毕爵尘，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女儿！
而韩炎霜，更是浑身剧震。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毕爵尘。
十几年来，她听过无数的同情、怜悯、嘲讽和议论。但从未有一个人，像毕爵尘这样，站在她的角度，维护她的尊严。
他……他不是为了自己，他也是在为我说话？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万丈波澜。她只觉得鼻头一酸，眼眶竟控制不住地了。
整个餐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毕爵尘那番掷地有声、首击灵魂的话语。
韩擎苍紧紧地握着龙头拐杖，手背上青筋毕露。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张俊美得不像话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怯懦与顺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从容、锋利与……高贵。
那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视万物为刍狗的傲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乃至整个韩家，可能都看错了这个少年。
他不是一只温顺的绵羊，而是一头潜伏在身边的……巨龙。
良久，韩擎苍松开了紧握的拐杖，全身的紧绷气势，如潮水般退去。他深深地看了毕爵尘一眼，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
“今天……都累了。”
他缓缓开口，打破了僵局。
“这顿饭，就到这里吧。卫东，你带霜霜和小尘回去休息。”
老爷子……退步了？
韩卫国和韩卫军等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毕爵尘如此“大逆不道”之后，老爷子竟然会选择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但老爷子金口玉言，他们再不甘，也不敢有任何异议。
“是，父亲。”韩卫东连忙站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毕爵尘一眼。
毕爵尘神色不变，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他拉着韩炎霜，站了起来，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她的手。
在经过韩擎苍身边时，他脚步微顿。
“老爷子，”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看在您当年收留之恩的份上，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言下之意，再有下次，就不是烧一份文件那么简单了。
韩擎苍瞳孔猛地一缩，握着拐杖的手，再次攥紧。
当毕爵尘和韩炎霜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时，韩擎苍才缓缓坐下，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他看着桌上那撮灰烬，喃喃自语道：
“韩家……到底是养了一条龙，还是一条狼？”
无人能答。
而这场原本意在羞辱毕爵尘的鸿门宴，最终，却以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宣告了少年在韩家地位的……定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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