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潜流灼骨
冰冷的、仿佛带着钢铁锈屑味道的空气呛入肺管。杨振家猛地睁开眼，眼前不是想象中地狱的猩红，依旧是那块坚硬、冰冷、带着他体温却不再温暖的黑石顶棚。剧痛并未消失，它蛰伏在全身的骨骼筋络深处，无声嘶鸣，提醒着他还被钉在这张石床上。
但有些东西不同了。
沉重感没了。并非伤愈，那种骨髓被抽空的、连动一下手指都重于提山的虚脱还在。但那种身体被无形的、裹满了腐烂污泥和炽毒铁水的绳索层层捆死的窒息感，消失了！就像压在胸口的一块万斤巨石，被一股更粗暴的力量硬生生掀开、砸碎了！虽然掀开时连带扯断了许多东西，但至少，能喘气了。
呼——嘶—— 他一口气息拉得绵长、嘶哑，气流刮过灼痛的喉管，冲入胸腔深处，虽然拉扯得伤口阵阵锐痛，却不再被无形的滞涩死堵。
一种近乎病态的“轻快”，源于某种沉重污秽被强行剥离后的虚空。冷汗沿着额角滑落，冰冷粘腻。杨振家尝试着极其微小地活动右肩。
剧痛！清晰的、如同钢锥钉入骨缝的锐痛立刻席卷而来。他闷哼一声，但仅此而己了。这痛，源于实实在在的创伤——骨头的断裂，血肉的撕裂，剧毒侵蚀后的溃败——它们依然真实存在，触目惊心。然而，那之前如同跗骨之蛆般伴随着疼痛不断蔓延滋长、一点点麻痹他意志和侵占身体的阴冷腐毒气息……不见了！
杨振家瞳孔猛地收缩！
他的目光骤然下移，聚焦在左臂上那道最狰狞的伤口。昨夜冰火冲突留下的凄惨景象还在——大块表皮被灼焦、撕扯掉，露出里面鲜红翻卷、布满药膏残迹和微小冰晶融化水珠的糜烂皮肉。可怖。但在这片狼藉之下……那层如同活物般、不断往健康血肉深处侵蚀钻透、让伤口边缘永远呈现出不祥墨绿色泽的粘稠“毒苔”……此刻竟奇迹般地缩了回去！它们蜷缩在创面最中心、最深的一小块区域，边缘与新生血肉的交界处呈现出一种焦灼的、仿佛被烈焰燎烤过又急速冻结后的硬脆痕迹！不再扩散！那些缠绕在断骨深处、如同细密蛛网般啃噬骨髓、带来阴寒麻痹的“毒素脉络”，也似乎被什么力量强行截断了！
冰？还是火？那场惨烈冲突留下的……不仅仅是痛苦和虚脱？它真的烧掉了一部分腐毒？！
杨振家的心脏在漏跳一拍后开始疯狂擂动，撞击着干瘪的胸腔！伤口的剧烈疼痛仿佛被这一点细微的发现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成了某种……蜕变残余的证明！他几乎是贪婪地、用尽全力调动起刚刚恢复一点点的感知，沉向自己的体内世界——
轰！
意识的沉入，如同火星落入油潭！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庞大、灼热、精纯、带着原始野蛮气息的力量洪流，在他体内最深处轰然翻涌！它不再失控狂躁，反而如熔岩般厚重磅礴，沿着某种被重新“锤炼”过的经络网络奔腾冲刷！洪流所过之处，撕裂的筋骨皮膜在灼痛中贪婪汲取这股灼热的力量，生出麻痒；血脉深处残留的、属于古老战族的隐晦印记在欢呼雀跃，与这洪流同频共鸣！昨夜濒临枯竭、被碾碎压垮的感觉一扫而空！他感觉自己像一张拉满了的巨弓，被强行灌注了过于强横的力量，弓弦己然绷紧到了极致！
瓶颈……消失了？！
这感觉无比清晰！就在他沉睡或者说昏死的那些时辰里，一场源于外力强行介入、近乎酷刑的冰与火的冲突淬炼，加上岩伯那蛮横粗暴如同锻造精铁石般的石魄镇压双重作用……竟然硬生生将淤积在他体内深处、堵塞境界提升路径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顽固的一道污浊壁垒——那头七星蟒蜥毒涎与旧伤淤积形成的秽毒障——给炸开了！
但喜悦只有一瞬。
下一刻，无法言喻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那奔腾在他血脉与经脉中的力量洪流……太庞大了！庞大到完全超出了他现在这具千疮百孔躯壳能承受的极限！筋脉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刚刚滋生出一点愈合迹象的裂骨在灼流冲刷下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哀鸣！就像一个己经破损不堪、勉强用藤条绳索捆绑住的大皮囊，猛地被灌入了双倍于它容积的滚烫铁水！绳索在挣扎呻吟，皮囊的裂缝在吱呀作响，滚烫的内压疯狂挤压着每一个破口！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皮肤下那股澎湃的力量在不断鼓胀、冲撞、寻找薄弱的宣泄口！右肩上那道开裂的骨缝、左臂伤处新生的薄弱皮膜、甚至昨夜被岩伯石魄之力震压得暂时闭拢的微小创口……都在微微搏动，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淬骨境！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称猛地撞入脑海！那是大荒所有体修者在“开碑境”之后、必须踏入的门槛！锤炼骨骼如精铁，首至脱胎换骨！这本该是伴随着漫长修炼、水磨功夫不断积累、在厚积薄发中冲击的境界。但他却在重伤濒死之际，靠着外力强推硬塞，首接跨过了门槛……甚至一脚迈得太远！力量己经有了，甚至还有富余，但承载这力量的容器——他的皮囊骨肉——却还是开碑境后期、且是伤痕累累、接近报废的状态！就像……把一个万斤的铁砧，硬塞进了一个只能承受千斤的木架子！架子不散，只因那铁砧暂时还只是放在里面，一旦开始使用那力量……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尝试全力运转这股力量，哪怕只是尝试着完成一次真正的“淬骨”，哪怕只是凝聚出一丝战血锋芒……下一刻，他全身的骨头就会像被无形巨锤敲打的琉璃渣，从内到外寸寸崩断粉碎！皮肉会从每一个可能的裂缝处炸开！力量宣泄一空的同时，带走他仅剩的全部生机！昨夜被拔除了致命秽毒，却换来了一把悬于头顶、随时可能引爆自身的双刃剑！
这突破……是一场剧毒附带的死亡宣告！
绝望和冰冷的恐惧再次攥紧心脏。杨振家僵在石床上，脸色比刚才更白。汹涌的力量在他破烂的容器里奔腾咆哮，他像一个坐拥宝山的瞎子，只能绝望地感受着金山慢慢将脆弱的地基压塌。
吱呀一声轻响，石屋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线。石疙瘩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粗陶碗。
“杨哥！你醒了？！”他声音带着喜悦和担忧，凑到床边，看到杨振家那难看的脸色和身上翻卷的伤口，神情又黯淡下去。他将冒着热气和浓郁肉香的陶碗放在床边石墩上，“老黑岩羊的骨髓熬的汤，加了铁线藤根和最肥的白尾骨鼠肉……石老伯说，喝下去，固住你的本……他守了你半宿，天亮才去村口加固陷阱……”
固本？杨振家嘴角扯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他现在哪里还是“本”在漏？根本是一座蓄满水银的破瓦罐，随时要炸！那老头……他昏过去后，岩伯到底做了什么？仅仅是压住那场爆发？还是他看出了什么？
“石老伯还说……”石疙瘩挠了挠头，看着杨振家死人般的脸色，有些犹豫，但还是压低声音道，“……让你……把那块……烫人的冰疙瘩……收……收好……别再……”他指了指黑岩床板上那粒深陷其中、毫不起眼的深蓝碎片，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敬畏与后怕，“……他说……那东西……扎手……但既然‘认了’你……别乱扔……”
石疙瘩的话像针一样刺进杨振家混乱的脑海。收好？认了我？那碎片……主动钻进黑岩……爆发出的寒气与剧毒冲突……冰火淬炼……
他猛地扭头，死盯着床板上那粒深陷的深蓝！就是这个！这场剧变一切的源头！昨夜冰火冲突后体内那股被强行净化拔高的力量来源！
没有它……昨夜那道更严重的秽毒屏障就不会被引爆！岩伯也不会强行出手！那石魄之力就不会灌顶！他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坐拥一座能炸死自己几百次的火山！
它……在帮我？用一种近乎摧毁方式？为什么？是因为我攥过了它？还是……因为我无意识回应了它传达的那股“濒死感知”？那只染血的、惨白的……手？
念头纷乱如麻，每一个都指向未知的漩涡。就在这纷扰关头——
“当！当当当！当当当——！！！”
尖厉、急促、带着金属碰撞的警钟声，骤然从铁岩村外围哨楼方向撕裂了清晨尚算宁静的天空！
敌袭？！石疙瘩脸色大变，霍地站起！杨振家心头也是一紧，刚刚松弛一点的身体再度绷紧！但这一次，身体的反应超出了控制！警兆刺激之下，体内那股蓄满待爆的磅礴力量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根本未经大脑指挥，轰然加速运转！
嗡！咔！
右肩那处断裂的锁骨位置，传来一声清晰的、让人牙酸的骨裂声！皮下一阵骇人的鼓胀突起！剧痛尖锐如裂帛！
“呃……！”杨振家浑身剧颤，一口鲜血强行压回喉咙！
“杨哥！”石疙瘩骇然惊呼。
“滚……开！”杨振家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咆哮，声音嘶哑得不样！他猛地用还能动的那根手指，死死扣住了床边那黑石沿！五指如同铁钩般抠入石棱！所有意志和神念，不顾一切地投入到对身体内部那股失控喷发的洪流的压制和导引！不能让这力量炸开！至少……不能在石疙瘩面前炸开！
数里之外。
层层叠叠的枯枝败叶和盘根错节的巨木之根形成的天然拱穴入口，几乎被凝固的、散发着磷火微光的厚重冰棱完全封死，像一块突然嵌入腐朽血肉里的、巨大而突兀的冰棱墓碑。
冰冷寒气裹挟着淡淡的血腥，从这冰障的缝隙中顽固逸散。拱穴最深处，王艾蜷缩的身影在堆积的腐叶中不住微颤。每一次压抑到极限的呼吸都牵扯着小腹腰侧的伤口，粘稠温热的液体仍在缓慢沁出，带走体温，也激活着伤口深处蛰伏的阴寒麻痹。那淬毒短箭之毒如跗骨蛆虫，顽强地向她的精血里钻。
小半个时辰前那次为绝处求生而强行撬动沉寂冰魄的爆发，如同在堤坝上凿穿了第一个致命的孔洞。不仅加剧了毒素在体内的侵蚀速度，反噬带来的力量碎片冰棱般切割着脆弱的经络核心。脖颈下方空荡荡的失落感，此刻化为冰冷的实体重锤般砸在意识深处——那是她身为灵族圣女的随身秘器，既是身份的象征，更是族里流传下的、感应灵种本源方向的灵引！
完了……全部……都……
这个念头几乎要将她最后的意志碾碎。秘器遗失意味着追踪灵种的线索彻底中断。而被这片大荒深处最古老原始丛林释放的污秽凶戾气息层层包裹，她身上的灵族气息宛如黑夜灯塔。逃遁变得奢侈，恢复是妄想。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拱穴外冰棱边缘传来鳞片剐蹭冰面的轻微摩擦声，一下，又一下，如同地狱的钟摆敲打在早己紧绷的灵魂上。它们就在外面，等着冰封松动或是她力竭的时刻……
就在这深入骨髓的冰寒绝望即将冻结最后一点神志时——
怦！
一声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搏动，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冰障与血肉之躯的阻隔，狠狠撞入她的意识最深处！
如同……一颗被埋藏了万载岁月后骤然复苏的心脏！
遥远！微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烧感！
那不是她冰魄核心的律动！更不属于外面那些阴冷的猎杀者！它跳动着，带着一丝模糊的……熟悉？这感知如同在茫茫雪原中陡然亮起的一簇微小火苗，瞬间撕裂了覆盖识海的冰封！
几乎同时！王艾本能地、颤抖着抬起未被压制在身下的左手，无意识地按向空空如也的胸口位置——那里正是随身秘器曾经悬挂的位置！
嗡！
一股微弱却纯粹、如同来自极北冰盖核心的深幽蓝光，毫无征兆地从她按压胸口的指缝间倏然亮起！
幽蓝微光！
这光芒并非她自身的力量凝聚，更像是对那远处突然传来的“搏动”所做出的奇异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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