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刨花堆里的榫卯歌
大暑的日头把铁皮屋顶晒得发烫,板房外的废木料堆却笼罩在古槐树的阴影里,刨木声"咚咚"撞在青石板上,惊起的蝉鸣像被揉碎的水晶,在暑热里迸溅。老周师傅戴着磨得发亮的老花镜,正在用砂纸打磨一块旧门板,木纹里渗出的松脂香混着汗味,在空气里织成张透明的网。刨花卷成金黄的螺旋,落在他脚边的帆布鞋上,鞋帮上的补丁是陈师傅去年用劳动布缝的,针脚细密得能拦住时光的碎屑。
"虎娃,锯子要吃准线,别学知了瞎扑腾。"老周师傅的声音像浸了桐油的麻绳,粗粝却带着温润。穿红背心的虎娃正跟迷你锯子较劲,锯齿卡在木板的结疤里,急得鼻尖冒汗。老周师傅放下砂纸,露出袖口的烫疤——那是1978年冬天,陈师傅的裁缝铺暖气管道爆裂,他冲进去抢出燃烧的木模,虎口被铁皮烫出的月牙形疤痕,如今淡红的痂痕里还嵌着粒细木屑,像嵌进时光的榫卯。
木工台上摆着孩子们从废墟里捡来的"宝贝":半截雕花窗棂带着缠枝莲纹,缺角处还留着当年刷的朱红漆;一块钉着铜钉的旧木箱盖,铜钉表面的绿锈被磨成孔雀蓝,像封存着某户人家的嫁妆;最珍贵的是半片雕花梁托,祥云纹里卡着片风干的槐花瓣,不知在哪个檐角守了三十年的风雨。阿毛蹲在刨花堆里,忽然举起块带年轮的槐木片,年轮中心的虫洞像枚时光的纽扣:"爷爷,这个能给布娃娃做床头吗?"
老周师傅接过木片,拇指着年轮的纹路,仿佛触到了古槐树的心跳。"当年给巷口邮箱打底座,用的就是这种老槐木。"他从工具袋里摸出把微型刻刀,刀锋在年轮旁游走,木屑簌簌落下,很快浮现出歪歪扭扭的"巷"字,笔画边缘带着手工的颤笔,像极了二十年前陈师傅用绣花针在邮箱上刻的字,"刻完了要抹三层桐油,阳光一照,连笔画缝里都淌着琥珀光。"
虎娃忽然指着老周师傅腰间的牛皮工具袋:"爷爷,里面是不是藏着宝贝?"袋子用废传送带改的,边缘缝着陈师傅绣的"周"字,针脚密得像木工线。老周师傅笑了,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袖珍版的榫卯零件:燕尾榫、穿带榫、抄手榫,每个都小得能躺在掌心,却带着手工打磨的温度。"这是给你陈爷爷的缝纫机做的零件,"他举起枚小豆丁大的燕尾榫,"那年机器脚断了,我照着老图纸打了三天,榫卯对严时,缝纫机'嗒嗒'跑起来,比蝉鸣还顺溜。"
回忆像刨花般在暑热里舒展。1965年的春天,巷口的邮箱刚竖起,陈师傅非要在底座刻上"巷深"二字,老周师傅便砍了段老槐木,两人蹲在井边,他掌锯,陈师傅握凿,木屑落在井台上,惊得银鱼在水面打旋。"陈师傅刻字时手直抖,"老周师傅忽然轻笑,"我说他比给新娘绣盖头还紧张,他说邮箱是巷子的眼睛,刻歪了怕远方的信找不着家。"
阿毛的迷你锯子终于切开木板,却在边缘留下犬牙般的缺口。老周师傅接过木板,用砂纸轻轻打磨:"榫卯讲究'严丝合缝',可这世上哪有完全合缝的木头?"他指着工具台上的旧门板,板心有道半掌长的裂缝,却用竹钉和鱼胶牢牢固定,"就像张婶的旧木箱,裂了缝反而能装住更多故事。"
木工房的阴影里,忽然飘来阵槐花甜香。陈师傅的缝纫机"嗒嗒"响着,小满和小穗举着绣好的布娃娃旗袍跑过来,领口的叶脉在槐树荫里泛着微光。老周师傅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从裤兜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截槐木簪子,簪头雕着朵半开的槐花,正是三十年前给小满妈妈做的嫁妆。"那时她非要把簪子插在缝纫机上,"他的声音轻得像刨花落地,"说这样做出来的衣裳,都带着槐树爷爷的祝福。"
虎娃忽然发现木板裂缝里卡着片褪色的红纸,小心揭下来,竟是半张1982年的日历,上面用蓝钢笔写着"陈师傅喜收徒"。老周师傅接过日历,指腹抚过泛黄的字迹:"那天我们在古井边摆宴,用刨花烧火,蒸了十笼槐花糕,你陈爷爷喝多了,抱着缝纫机唱《牡丹亭》,把井里的月亮都唱得打颤。"
阳光穿过槐树叶,在木工台上投出斑驳的影,老周师傅的工具袋忽然滑开,露出底面绣着的缝纫机和刨子图案——那是陈师傅用碎布拼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把两样工具缝得像在说悄悄话。阿毛捡起枚迷你榫卯,突然问:"爷爷,榫卯为什么不会散?"老周师傅望着远处的古井遗址,脚手架拆除后,井栏的裂缝里长出簇新的青苔:"因为它们知道,分开了就撑不起时光的房子。"
暮色漫进废木料堆时,老周师傅开始教孩子们组装木屋框架。燕尾榫对准卯眼,轻轻一推,"咔嗒"声像时光归位的叹息。阿毛把刻着"巷"字的槐木片钉在床头,老周师傅往木纹里抹了点桐油,木片立刻透出温润的光,仿佛三十年前的阳光忽然漫了出来。虎娃举着迷你斧头,在门框上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说这是给银鱼留的门。
远处传来陈师傅的呼唤,缝纫机的"嗒嗒"声和刨木声交织,在暑热的空气里织成张时光的网。老周师傅摸着工具台上的旧门板,板心的裂缝里渗出的松脂,在暮色中像道凝固的琥珀,封存着三十年的刨花、三十年的蝉鸣、三十年的榫卯歌。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个模样,在废木料堆里、在孩子们的刻刀下、在时光的榫卯间,继续生长。
当第一颗星星亮起,木工房的小木屋终于搭成。阿毛把布娃娃放进屋里,虎娃用刨花给小床铺了层软垫,老周师傅在门框上挂了枚迷你邮箱——用拆迁的铁皮剪的,边缘还留着当年"巷深"二字的刻痕。晚风穿过槐树叶,掀起邮箱的小门,发出"咔嗒"轻响,像在投递封给时光的信。
老周师傅望着孩子们在木屋前奔跑,裤脚沾满木屑,忽然想起1978年那个冬夜,陈师傅抱着滚烫的缝纫机零件冲进木工房,虎口的血滴在雪地上,却笑着说:"老周,咱们的手艺,得传给巷子的娃娃们。"此刻,暑热未消,刨花仍在飘落,而他手中的刻刀,正带着三十年前的温度,在槐木片上,在孩子们的眼睛里,刻下永不褪色的榫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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