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像墨汁滴入沸水，在巷口骤然晕开。
花花像只被猎鹰追捕的兔子，一头撞进那片粘稠的甜香里。
滚烫的铜勺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悲鸣。飞溅的金黄糖稀在半空中拉出无数道细长、粘稠的丝线，如同破碎的琥珀，裹着阳光和绝望，噼啪坠落。
老艺人那双布满糖壳和老茧的手僵在半空，浑浊的眼珠凝固在飞散的糖画碎片上。
“对、对不起！”花花的喉咙被恐惧和愧疚死死扼住，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颤抖的手摸向腰间那仅剩的几枚铜钱——那是祖母的膏药钱。
那沉闷如雷、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柳荫巷混乱的声浪之上。巷口人群被强行冲开，惊呼和咒骂声浪瞬间拔高，又带着一丝本能的畏惧被压了下去。
这短暂的混乱和突如其来的威压，为花花争得了一线生机！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巷口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趁着地痞们被那马蹄声震慑的瞬间！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转身，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刚才瞄好的那条狭窄岔巷猛冲过去！那岔巷幽深黑暗，两侧是斑驳的高墙，堆积着杂物和垃圾，散发着陈年的霉腐气，却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妈的！别让那死丫头跑了！！”光头龙哥捂着火辣辣的后颈，剧痛和暴怒让他瞬间回神，看到花花要逃，立刻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脸上的药粉混着血丝，更显狰狞！
“追！宰了她！”瘦猴和其他混混也反应过来，嗷嗷叫着，挥舞着拳头棍棒，推开挡路的人群，凶神恶煞地朝着花花追来！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恶毒的咒骂声在身后迅速逼近，如同死神的催命符！
花花根本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她拼尽全力在狭窄的岔巷里狂奔，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坑洼的石板，几次都险些被绊倒！
岔巷不长，出口就在眼前！那里似乎连接着另一条稍宽的街道，光线明亮了许多，隐约传来市集的喧嚣！
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花花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片光亮猛冲过去！她像一颗被巨力抛出的石子，速度太快，视线被汗水模糊，耳朵里充斥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脚步声和自己狂乱的心跳，根本无暇分辨出口处的景象！
就在她身体冲出幽暗岔巷口、踏入明亮街面的刹那——
一股极其浓郁、粘稠、滚烫的甜香气味，如同实质的屏障，猝不及防地扑面撞来！
那甜香浓烈得近乎霸道，瞬间盖过了巷子里所有的霉腐气息！带着一种高温熬煮糖浆特有的焦糖气息，以及……一丝丝属于油脂的、不那么纯粹的腻味。
花花被这浓烈的气味冲得呼吸一窒！脚步下意识地想要收住，但巨大的惯性己经无法控制！
眼前的光线骤然刺目！她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一片刺眼的反光晃动着，还有一个佝偻着腰、穿着深色旧布褂的矮小身影，正背对着她，专注地俯身在一个简陋的木架摊子前操作着什么。
“小心！！！”一声苍老而急切的惊呼，带着浓重的口音，在她撞上去的前一瞬炸响！
但己经太晚了！
花花整个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个佝偻身影的后背上！
“砰！”一声闷响！
力量不大，但那佝偻的身影毫无防备，又是老年人，被撞得猛地向前一个趔趄！
花花也被反作用力撞得向后一仰，踉跄着站稳，脑子嗡嗡作响。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哐当——！！！”
一声尖锐刺耳、带着绝望颤音的金属撞击声猛地炸开！
是老艺人手中那柄沉甸甸、被烧得滚烫发亮的黄铜勺！在突如其来的撞击下脱手飞出，狠狠砸在坚硬冰冷的青石路面上！
那声音如此凄厉！仿佛铜勺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紧随其后的，是更令人心碎的碎裂声！
“啪嚓！哗啦——！”
那木架摊子最上层、用薄木板隔开的一个个小格子里，摆放着老艺人刚刚倾注心血、用滚烫糖稀精心勾勒出的作品——展翅欲飞的彩凤、摇头摆尾的金鲤、憨态可掬的瑞兽……此刻，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琉璃梦境，在剧烈的晃动和撞击下，纷纷从木格里震落、翻滚、摔向冰冷的地面！
精致脆弱的糖画，在触地的瞬间，粉身碎骨！发出令人心颤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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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灾难，在老艺人面前的案板上！
那里，一口小小的、烧着文火的黄铜锅正冒着细微的气泡，里面是熬得恰到好处、金黄透亮、如同熔融琥珀般的滚烫糖稀！锅子旁边，一块打磨光滑的青色大理石板，上面一幅即将完成的、栩栩如生的糖画蝴蝶正静静地等待最后的点睛之笔！
老艺人被撞得前扑，身体失去平衡，慌乱中本能地想要扶住案板稳住身形！他布满老茧和厚厚糖壳的手胡乱地挥舞着，却不可避免地——
“噗嗤！”
一只枯瘦的手肘，狠狠地撞翻了那口滚烫的糖稀铜锅！
金黄色的、粘稠滚烫的糖浆，如同失控的熔岩，猛地泼洒出来！
一部分泼在冰凉的大理石案板上，发出“滋啦——！”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淬火般的巨响！滚烫的糖浆瞬间凝固，拉出无数道不规则的、丑陋的焦黄斑块，瞬间覆盖了上面那只即将完成的蝴蝶糖画，将其彻底埋葬！焦糊的糖味刺鼻地弥漫开来！
更多的糖浆则飞溅向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花花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在她的视野里，那些滚烫的金黄糖浆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半空中尽情地挥洒！它们拉伸出无数道细长、粘稠、闪耀着琥珀光泽的丝线，如同破碎的蛛网，又像是凝固的泪痕！细小的糖珠如同金黄的雨点，裹挟着阳光的碎屑和绝望的气息，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砸在案板上、地上、老艺人破旧的衣襟上、还有花花自己沾满尘土和冷汗的鞋面上！
一股更加浓烈、滚烫的焦糖甜香混合着刺鼻的焦糊味，猛烈地爆发出来，瞬间笼罩了这片小小的区域！
死寂。
只有糖浆滴落在冰冷石板上发出的轻微“啪嗒”声，还有铜锅里残余糖浆在余热下冒泡的“咕嘟”声。
老艺人僵在了那里。
他佝偻着腰，一只枯瘦的手还徒劳地伸向翻倒的铜锅方向，另一只手僵在半空，似乎想接住什么。他那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凝固了，瞳孔里倒映着案板上那片被焦糊糖浆覆盖的狼藉，还有地上散落的、色彩斑斓的糖画碎片。他微微张着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惊愕和茫然，仿佛整个世界在他面前骤然崩塌。
时间似乎只停滞了一瞬。
“小贱人！你他妈往哪跑！！”光头龙哥那狂暴的怒吼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炸雷般在岔巷口响起，瞬间打破了这片死寂！
死亡的威胁再次如同冰水浇头！
花花猛地回过神！巨大的恐惧瞬间压过了愧疚！她看着老艺人那张凝固着巨大悲恸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对、对不起！”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剧烈的颤抖，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狠狠摩擦！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丝从喉咙里挤出来！
她根本不敢再看老艺人，更不敢看地上那些晶莹剔透的碎片。逃命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下意识地就要抬脚继续狂奔！
然而，就在脚步将动未动的瞬间，她的右手猛地摸向腰间那个干瘪的粗布口袋！那里面，是她和瞎眼祖母所有的指望——几枚温热的铜钱，是准备给祖母抓药治老寒腿的膏药钱！
手指触碰到那几枚铜钱冰冷的边缘。祖母在破炕上疼得辗转反侧的呻吟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花花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恐惧和愧疚如同两条毒蛇在她心里疯狂撕咬！追兵的身影近在咫尺！
她猛地一咬牙！手指用力，一把将口袋里所有的铜钱——大约有七八枚——全部攥了出来！也顾不上看，更顾不上数，朝着老艺人脚边那片沾满了糖浆和糖渣的狼藉地面，用尽全身力气扔了过去！
铜钱砸在沾满糖浆的石板和糖画碎片上，发出几声沉闷而微弱的“叮当”脆响。几枚沾了糖浆的铜钱滚落在焦糊的糖渍和彩色的碎片中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那么刺眼。
“赔……赔您的……”花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不成调子，最后一个字被喉咙里涌上的酸涩彻底堵死。
她再也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再看老艺人一眼，猛地转过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前方更宽阔的街道，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身后，是地痞们越来越近的咆哮和沉重的脚步声！
在她冲入人群消失前最后的余光里，她似乎瞥见，那僵立的老艺人，浑浊的、凝固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从狼藉的案板，移向了地上那几枚沾着糖浆的、滚落的铜钱。他那双布满糖壳和老茧的手，终于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垂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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