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乔峰领了那道法旨，他便再不知安寝是何滋味。
子时三刻，练功的黄金时辰，如今却被一声响亮的啼哭撕得粉碎。
原本该是内力流转、易筋伐髓的静谧，变成了手忙脚乱地冲调羊奶。
晨钟敲响，别家弟子闻鸡起武，他却在院中浣洗那堆积如山的“尿布”。
这【尿布】，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寻常布料粗糙，他便将自己穿旧的柔软僧衣裁成一块块方巾，吸水又亲肤。
喂奶的勺子总怕呛着婴儿，他便寻了根竹筒，反复打磨光滑，又取了一小块晒软的羊皮囊，扎在竹筒一端，做成个简陋的【奶瓶】。
凭着这些后世的“奇技淫巧”，他总算没让虚竹遭太多罪。
可新的问题又来了：羊奶不够。
他找上了伙房的慧能师兄，一个身材壮硕、掌勺二十年的和尚。
“慧能师兄，师弟有一事相求。”乔峰双手合十，态度谦恭。
慧能眼皮都未抬，只顾着翻炒锅中大菜：“说。”
“小师弟虚竹嗷嗷待哺，每日的羊奶……能否多匀一些？”
“寺有寺规，每人份例都是定好的。你那小师弟，又不是罗汉堂的首座，哪来这般大的面子？”慧能言语中满是冷漠。
乔峰心中暗骂，面上却笑道：“师兄所言极是。只是师弟见师兄每次去库房呈报采买清单，那字迹……龙飞凤舞，颇有神韵，只是库房的慧了师叔年迈，眼神不大好，时常看错，平白耽误了师兄的功夫。”
慧能的锅铲一顿，脸上有些挂不住：“我那是……那是随心所至！”
“是极，是极。小弟不才，倒是练过几日楷书。若师兄不弃，往后的采买清单，小弟愿代为誊抄，保证字字清晰，笔笔规整，如何？”乔峰循循善诱，“小弟别无所求，只盼师兄能在羊奶和米糊上，稍稍宽裕一二。”
慧能眼珠一转，这乔峰的字他是见过的，确实漂亮。
库房的慧了老和尚也的确抱怨过多次。他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下不为例。”
“多谢师兄！”乔峰心中冷笑：“世人皆为利来，佛门亦不例外。抓住痛点，提供价值，便是最无往不利的‘说服’之术。”
解决了口粮问题，精神上的折磨却接踵而至。慧明那伙人，找到了新的乐子。他们不敢进藏经阁，便日日守在外面，隔着老远高声叫嚷。
“乔嬷嬷——！小祖宗今日可还安好啊？”
“奶妈师弟！换完尿布，可还有力气练功啊？哈哈哈！”
嘲讽之声此起彼伏，不堪入耳。乔峰充耳不闻，他正抱着怀中酣睡的虚竹，练习一种全新的法门。
他体内的阴维脉内力本就至柔，此刻，他将这股内力缓缓渡至掌心，全神贯注，精准地调控着掌心的温度。
高一分则燥，低一分则凉。他要的，是那最适合婴儿安睡的、恒定如春日暖阳的温度。
虚竹在他怀中，睡得格外香甜。这小小的身躯，成了他修炼内力精微操控之术的最好试金石。
这一日，天光正好。乔峰抱着虚竹，来到藏经阁后院一口许久未用的大水缸前。虚竹在他左臂弯中睡得正沉，呼吸均匀。
乔峰深吸一口气，右臂缓缓抬起，摆出【韦陀掌】的架势。他神情专注，右臂肌肉绷紧，随即猛然向前一推！
【啪！】
一掌拍在水面。缸中之水受此巨力，冲起一道半尺高的水柱，轰然炸开，水花西溅。
然而，他抱着虚竹的左臂，却稳如磐石，未曾有分毫晃动。怀中的婴儿只是砸了咂嘴，翻了个身，睡得更沉。
乔峰并不满意，收掌，凝神，再度出掌！
【啪！】
又是一声闷响。这一次，水花更高，他的左臂却愈发沉稳。劲力发出，刚猛无俦；劲力回收，却又尽数消弭于自身，不泄露分毫。
“发劲伤人，不过是武学末流。能将周身劲力收发自如，刚柔并济，方为上乘。这小家伙，便是我最好的师傅。他若惊醒，便是我输了。”
他一遍遍地击打着水面，怀中的婴儿安然无恙。这奇异的练功景象，落在了藏经阁高处窗棂后一双苍老的眼中。
扫地僧微微点头。
玄慈此举，意在用“情”字为枷，锁住这头潜龙。却不知，世间万物，相生相克。
这最柔软的“情”字，亦是淬炼“金刚心”最猛烈的炉火。乔峰非但未被锁住，反而在用这枷锁，打磨自己的道心。
……
当晚，虚竹的哭声变了，嚎声不再嘹亮，乔峰伸手一探，虚竹额头滚烫如火。
他心中大惊，急忙请来寺中的医药僧。
那老僧搭了搭脉，捻着胡须道：“此乃热毒攻心，须用虎狼之药，以雷霆之势驱之。一剂大黄芒硝汤，或可奏效。”
“不可！”乔峰断然拒绝，“他只是个婴儿，脏腑娇嫩，如何受得住这等烈性泻药！此药下去，毒未驱，命先没了！可有他法？”
医药僧面露不悦：“医者父母心，老衲行医数十载，岂会不知？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若不信，另请高明便是！”
说罢，拂袖而去。
乔峰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抱着虚竹，前世的知识在脑中疯狂翻涌，药理不通，但他还记得一些最基本的物理常识。
降温！必须先降温！
乔峰不再犹豫，立刻打来一盆温水，将僧衣布巾浸湿，拧干，轻轻擦拭着虚竹的脖颈、腋下、手腕、脚心。
他一遍遍地更换着布巾，整夜不眠不休，守在虚竹身旁。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他压抑的呼吸声，和婴儿微弱的呻吟。
乔峰从未感到如此无助，一身武功，一身智谋，在生命面前，竟是如此苍白。
当初乔三槐生病也是，如今虚竹也是。
当东方天际现出第一抹鱼肚白，虚竹的呻吟停歇了。乔峰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
那灼人的滚烫，退去了。
婴儿的皮肤虽然依旧温热，却己不再是先前那般吓人。
乔峰浑身脱力，几乎瘫倒在地。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玄苦方丈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听闻了消息，脸上满是焦急。
可当他看到眼前的情景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地上的一盆水，床榻边湿漉漉的布巾，安然酣睡的婴儿，以及面容憔悴乔峰。
“这就好了？”
玄苦上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虚竹的脸颊，又探了探他的鼻息，难以置信。
“活下来了……医药僧说他己是回天乏术……”
玄苦喃喃自语，再看向乔峰时，神情复杂无比，“阿弥陀佛！这……这便是佛缘！乔峰，你与此子，当真有大佛缘啊！”
乔峰己无力回应，只是勉强点了点头。
次日清晨，精疲力竭的乔峰推开房门，准备去打些清水。他一低头，却见门前的青石台阶上，静静地放着一株植物。
那植物叶片青翠，尚带着晶莹的露珠，根茎完整，显然是刚从土里采摘下来不久。
乔峰俯身拾起，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凝神草】，医书典籍中有载，是极为罕见的固本培元、安神益气的药草，药性温和，最适合大病初愈的稚子调养身体。
昨夜，这里空无一物。
乔峰握着那株草药，站首身体，望向远处藏经阁，深深合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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