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难那番虎头蛇尾的考教，终究成了一场闹剧。
此事过后，藏经阁后院反倒得了一段难言的清静。
玄难吃了这天大的一个暗亏，竟真的闭门不出，戒律院也一反常态，再无僧人前来寻衅。
寺中众僧看乔峰的眼神，早己没了当初的鄙夷，换作了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的复杂情绪。
“佛子”之名，如一道护符，将所有恶意都挡在了院墙之外。
乔峰乐得如此，他将全副心神，再度投入【易筋境】的精进之中。
每日天光微亮，他便在院中演练那套【无名猴图】，身旁总跟着两个“弟子”。一个是八岁的虚竹，学得有模有样，一招一式虽稚嫩，却己颇具神韵；另一个则是那头“豹妈”，懒洋洋地舒展身姿，竟也暗合图中几分天然之趣。
乔峰的内力，在这日复一日的修炼中，愈发柔韧精纯。
若说【伐毛境】是百炼精钢，那【易筋境】便是将这块钢淬炼成了绕指柔，韧性无穷，潜力无尽。
而伐毛伐髓大成的根基，带来的好处远不止于此。
乔峰的五感，敏锐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闭目凝神，能清晰听见百丈开外山竹林笋尖破土的微响；能分辨出雨后的泥土下，蚯蚓与草根的不同翻动之声。
整个少林寺，在他耳中，仿佛成了一座由无数细微声响构成的繁复世界。
这一夜，月满中天，清辉如水。
乔峰盘膝入定，神游物外，正与天地元气交感之际，一丝极其轻微的异响，却如针尖刺破静水，陡然在他心湖中荡开一圈涟漪。
【吱……嘎……】
那声音微弱至极，来自藏经阁的二楼。
不似木材受潮的自然开裂，更像是一册极重的经书，被人从书架上缓缓抽出，又被小心翼翼放回时，书脊与木架摩擦出的声音。
动作迅捷而压抑，若非他五感己超凡入圣，纵是武功再高的好手，也绝无可能察觉。
乔峰心中一凛，内息却丝毫不乱。
“有人？”
他没有起身，只是将全副心神凝于双耳，细细分辨。
那异响只出现了一瞬，便彻底消失，仿佛只是幻觉。但乔峰确信，那绝非幻觉。
自此之后，每晚入定，他便分出一半心神，专心监听阁楼上的动静。果然，那异响并非偶然。
有时候，声音来自东侧书架，如羽毛拂过，轻灵飘忽，翻动书页之声几不可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潇洒写意。
而有时候，声音则来自西侧书架，沉郁顿挫，每一次翻页，都似带着一股凝重之气，虽也无声，却能让乔峰“听”出一种金戈铁马般的沉雄气息。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两种迥然相异的节奏，却有一个共同点——它们从未在同一个夜晚出现过。
“两个……不，是两路人马。”乔峰心中念头飞转，一个尘封己久的名字，瞬间浮上心头。
“藏经阁……七十二绝技……能有这般身手，又有这般目的，夜夜潜入此地……除了那对宿命的冤家，还能有谁？”
萧远山！慕容博！
这个猜测，让乔峰浑身血液几乎为之沸腾。
但他并未惊慌，更无半分鲁莽上楼一探究竟的念头。
“萧远山……我这一世的亲生父亲。”乔峰心中自嘲，“可笑么？父子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他此刻心中只有复仇的烈焰，哪容得下半分亲情？我若此刻跳出去喊一声‘爹’，在他眼中，怕也只是多了一件可堪利用的复仇工具。以我如今的武功，在他面前与蝼蚁何异？逼我去做些力有不逮之事，反倒死得更快！”
他将这股突如其来的亲情羁绊，用最冷酷的理智斩断。
时机未到，相认便是自取灭亡。
正自沉思，身旁睡熟的虚竹却忽然翻了个身，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
“大哥……大哥……上面……”
“嗯？”乔峰侧耳倾听。
“上面……有人在飞……在书架上飞来飞去……”虚竹的声音带着几分孩童的惊恐。
这孩子自幼饮豹乳，又练习百猴图谱，感官也异于常人，竟也在睡梦中察觉到了异样。
乔峰心中一动，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莫怕，那是天上的小鬼在夜巡，专抓不肯好好睡觉的野猴子。你乖乖睡，它就不来找你了。”
“哦……”虚竹果然被吓住，嘟囔一声，赶紧用被子蒙住脑袋，再不敢作声。
安抚了虚竹，乔峰的思绪却愈发清明。
玄难的蛰伏，阁楼的魅影，这一切都让这藏经阁成了一处风暴中心。
以玄难那等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此刻安静，只怕没在憋什么好屁。
就在这暗流汹涌的日子里，扫地老僧依旧每日推着他那把破扫帚，不紧不慢地扫着地。
只是，他多了一个新的习惯。
每日扫到藏经阁门口，老僧总会停下来歇一歇脚。
他也不坐，只是用那磨秃了的扫帚头，在青石板上信手涂鸦，画一些奇怪的符号。
有时候，是一个佛门的【卍】字。
有时候，却是一个道家的【太极图】。
画完，他也不理，自顾自地挥动扫帚，【沙沙】几下，便将那符号扫得干干净净，仿佛只是老人无聊时的随手之举。
起初，乔峰并未在意。但几日下来，他陡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规律！
凡是老僧画下【卍】字的那一晚，阁楼上出现的，必然是那股气息沉郁雄浑的“魅影”！
而当老僧画下【太极图】后，当晚潜入的，便一定是那个气息轻灵写意的“魅影”！
【卍】字，佛门标志，刚猛沉雄，对应的是萧远山所修的少林武功。
【太极图】，道家精义，阴阳流转，变化万千，对应的正是慕容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武学理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乔峰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望向那老僧佝偻背影的眼神，己全是敬佩。
“这哪里是涂鸦！这分明是在用一种无人能懂的方式，向我传递消息！他什么都知道！他却不愿管，也不愿说破，只是给了我一个看清局势的机会！”
乔峰瞬间明悟，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他想要尝试让这两个沉迷于武学与仇恨的绝顶高手，罢手休战！
这一日，扫地僧又在门口画下了一个大大的【卍】字，随即扫去。
乔峰心中了然：“今晚，是萧远山。”
夜幕降临，待虚竹与豹妈都沉沉睡去，阁楼上那熟悉的气息如期而至。
乔峰却并未入定，而是起身点亮了一盏油灯，走到藏经阁一楼的书架前。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抽出一本经书，坐到灯下，朗声诵读起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读的，乃是佛门经典【波若波罗密心经】
这经文讲的是清静无为，放下执念。对一个心中充满滔天仇恨、修行佛门刚猛武功的人来说，这无异于最刺耳的噪音！
乔峰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藏经阁一楼。
他要用这经文，去扰乱萧远山的心神，去试探他的反应。
一时间，阁中静得出奇，只有乔峰清朗的诵读声，与楼上那片死寂的沉默，形成了诡异的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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