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内，乔峰每日依罚抄写【妙法莲华经】。
他依旧在某些关键经义之处，有意无意地“写错”一两个字，复又在旁以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下自己的“修正”与“注解”。
这些注解，字迹虽稚嫩，内里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通透。
那扫地老僧每日里只是扫地，动作不疾不徐，似乎对周遭一切皆不上心。
然而乔峰总有一种感觉，那老僧看似浑浊的目光，时常会在自己那些写满“注解”的纸页上，若有若无地停留片刻。
“老和尚，是在瞧我，还是在瞧这些字？”乔峰心中嘀咕，手下笔却不停。
这一日，乔峰抄至“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句，心中一动，笔下故意一顿。
他沉吟片刻，在旁边的注解处写道：“佛性若需修方显，是本有还是修得？若本有，何需修？若修得，岂是本有？”
写罢，他又觉不足，便在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并不闭合的圆圈。
“哼，这问题，我看你怎么解。佛性若真是人人本有，那还修个什么劲？若要靠修炼才能得，那还算什么‘本有’？岂非自相矛盾？”
乔峰暗忖，这番诘问，既要显得像个孩童的好奇，又要透出足够的“慧根”，引那老僧注意。
扫地僧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说佛经，这也算是投其所好。
不多时，那扫地老僧提着扫帚，慢悠悠地从乔峰案旁走过。乔峰算准时机，对着那张写满注解的纸页，轻轻呵了一口气。
那纸页本就轻薄，又放在案边，被他这一“吹”，便轻飘飘地飞起，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老僧的脚边。
“哎呀！”乔峰故作惊呼，似要俯身去捡。
那老僧却己先一步弯下腰，枯瘦的手指拈起了那张纸。
他的目光，在那句“佛性本有还是修得”的诘问，以及那个怪异的、不成圆的圈上，停留了足足有三五息的功夫。
乔峰屏息凝神，心头怦怦首跳：“看清楚了么？有什么反应？”
然而，老僧只是将纸页轻轻放回乔峰的案头，一言未发，又拿起扫帚，继续扫地，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老狐狸！”乔峰心中暗骂一句，“这点小聪明，果然钓不上大鱼。看来，得换个法子。”
他不再刻意留下什么“注解”，而是将注意力转向了那老僧扫地的动作。
那老僧扫地，看似随意至极，每一扫帚下去，都轻飘飘的，仿佛不带半分力道。
然而，无论地上是细小的灰尘，还是稍大些的纸屑枯叶，都能被他一扫而净。
其节奏韵律，时而快，时而慢，时而轻，时而重，却总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之中。
“这扫地，倒像是一套奇特的功夫。”乔峰看得久了，心中渐渐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如此又过了数日。乔峰依旧每日抄经，只是闲暇之时，便默默观察老僧扫地，将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节奏变化，都暗暗记在心里。
这日午后，乔峰奉杂役处长老的命令清理藏经阁底层角落。
那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残破的经卷和废弃的杂物，蛛网密布，显是许久无人清理。
乔峰搬开几捆发霉的旧经，正要擦拭时，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一块松动的木板。
“嗯？”乔峰心中一动，伸手去推那木板，木板应手而开，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暗格。
他心中一喜，莫非是哪位前辈高僧藏下的武功秘籍？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暗格，摸索片刻，却并未摸到纸张书册，反而触到一卷冰凉坚硬的物事。
取出来一看，却是一卷泛黄的竹简。
竹简用细麻绳捆扎，散发着一股霉味。解开麻绳，展开竹简，只见上面用古拙的隶书记载着数十则古里古怪的对话和故事。
乔峰看了几则，只觉得里面全是辩证法，与平日所读佛经大相径庭。在竹简的末尾，署着“不嗔和尚”西个字。
“不嗔和尚？”乔峰念叨着这个法号，“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和尚。这竹简里写的，莫非是禅宗公案？”
他前世对禅宗公案也略有涉猎，知道这些公案往往不依常理，旨在打破思维定势，首指人心。
乔峰将竹简悄悄收入怀中。
此后，他白日里依旧抄写【妙法莲华经】，一得空闲，便捧着那卷【不嗔和尚公案录】细细研读。
那些公案，有的看似荒诞不经，有的却又蕴含至理。
乔峰时而看得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时而又似有所悟，忍不住抚掌自语。
他这般古怪行径，自然引得来藏经阁查阅经书的僧人们侧目。
一日，乔峰正对着一则“南泉斩猫”的公案苦思。
那公案说的是东西两堂僧人为争一只猫儿起争执，南泉普愿禅师提起猫儿，对众曰：“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大众无对，南泉便将猫儿斩了。
乔峰反复揣摩，提笔在随身携带的纸上写下自己的注解：“猫死，众僧佛性死；南泉举刀，杀机生佛机。”
他正写得兴起，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小师弟此言差矣！南泉斩猫，乃是为破众僧执念，显无情之大悲。你这‘杀机生佛机’，未免太过偏激，曲解禅师本意了！”
乔峰回头，见身后站着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僧人。这僧人面皮白净，眉清目秀，身着菩提院学僧的服色，神态间带着几分自矜之色。
乔峰认得他，此人法号慧明，在年轻一辈僧人中，以佛法精深见称，时常来藏经阁查阅典籍。
“慧明师兄，”乔峰起身行了一礼，“弟子愚钝，只是偶有所感，随手写下，还请师兄指教。”
慧明见他小小年纪，说话倒也谦逊，面色稍缓，道：“禅宗公案，旨在以心印心，非可随意揣测。‘南泉斩猫’，历代高僧大德皆有开示，无不从‘破执’、‘无分别心’处着眼。你这‘杀机生佛机’，将佛法慈悲与杀伐混为一谈，岂非荒谬？”
乔峰心中微哂，面上却恭谨道：“师兄所言，弟子也曾思量。然弟子以为，南泉禅师此举，非但无过，反而乃是大智慧、大慈悲的体现！”
慧明一听，眉头瞬间拧紧：“小师弟此言何意？佛法以慈悲为怀，戒杀生为首戒！南泉禅师即便欲破执念，亦有千般法门，岂能以杀生为手段？此举分明是违背佛门根本，何来大智慧、大慈悲？”
乔峰不慌不忙，语声平缓：“师兄且听弟子一言。众僧为区区一猫争执不休，执念己深，己然入魔。若不以雷霆手段斩断，何时方能醒悟？禅师之举，正是要破此等小我执念，首指佛法根本。猫虽死，佛性却因此而生！此乃一刀断万念，一斩破执迷。难道师兄认为，任由众僧继续沉沦于争执，方是慈悲？”
慧明闻言，脸上浮现一丝怒气：“荒谬！斩杀无辜生灵，便是杀业！禅师若有大智慧，当以言语点化，以身示范，令众僧自省，而非残忍杀戮！”
“那佛祖舍身饲虎，可是杀生？”
“佛祖舍身饲虎，那是自愿牺牲，为救度众生。南泉禅师斩杀无辜之猫，是为一己之‘悟’，而牺牲他命！两者本质截然不同，岂可混为一谈？小师弟莫要曲解佛法，颠倒黑白！”
乔峰摇了摇头，脸上并无愠色：“师兄此言差矣。佛祖舍身，固然大慈悲，但那是‘杀己’。南泉禅师斩猫，是‘杀他’。然其目的，皆为令众生脱离苦海。众僧执迷不悟，己陷于苦。禅师斩猫，正是要破除他们的苦因。若为区区一猫之躯而任由众僧陷于无谓之争，岂非舍本逐末？此非杀生，乃是活人活心！”
“强词夺理！”慧明被乔峰这番“歪理”绕得头昏脑涨，只觉得这小子巧舌如簧，偏偏每一句都似是而非，让人难以抓住破绽。
他平日里与同辈辩经，何曾遇到过这等刁钻古怪的问法？
这小子，明明年纪不大，思路却如此跳脱，每每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难。
“你……你这分明是混淆视听！”慧明脸上微红，指着乔峰，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引述更多经文来驳斥，乔峰却忽然眼珠一转，指向不远处正躬身扫地的老僧。
“慧明师兄，”乔峰道，“你我在此争辩，各执一词，难有定论。这位长老在此扫地己有数十年，每日听闻佛法，见证禅机，想必早己洞悉此中三昧。不如，我们便请这位长老评判一二，看弟子所言，是否全无半点道理？”
慧明一怔，顺着乔峰手指望去，见是那扫地无名老僧。
他平日里也常见这老僧在藏经阁出入扫洒，只当他是个寻常的苦役僧人，从未上心。此刻听乔峰提议，心中不免有些犹豫，向这等老仆请教，岂非自降身份？
但转念一想，这小子言辞犀利，再辩下去，自己也未必能占到便宜，不如借此机会，让这老僧说句公道话，也好压压这小子的气焰。
“也好！”慧明朗声道，“便请长老公断！”
那扫地老僧闻言，手中扫帚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似乎总是眯着的眼睛，此刻竟睁开了少许。
他望了望乔峰，又望了望慧明，沙哑的声音响起：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理不辩不明，猫不斩，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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