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一场更专业、更残酷的选拔己然拉开帷幕——全国高中生物理竞赛省队集训选拔。市一中作为重点中学，自然派出了最强阵容，沈小腾和林薇的名字毫无悬念地出现在最终名单上。这意味着，他们将离开熟悉的校园，前往省城进行为期三周的封闭式高强度集训。
消息在年级里传开，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学霸们是去征战更高级别的战场，而对于高一（一）班的普通同学而言，这更像是一次短暂的“告别”。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课间。
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教室里有些喧闹，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周末，或是交换着新买的教辅资料。
沈小腾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快速翻阅着一本崭新的《凝聚态物理前沿选讲》，这是严老师私下塞给他的“加餐”。他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嘈杂是另一个维度的背景噪音。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偶尔在复杂公式上稍作停留的笔尖，透露出他正在快速消化着远超高中范围的知识。
林薇坐在他旁边，面前摊开的是竞赛真题汇编。她刚做完一道关于相对论动力学的难题，正对着答案和解析，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另一种更简洁的解法。她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旁边那个沉浸在“凝聚态”世界里的人，又飞快地收回。
陈璐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林薇前面的空位上，压低声音，带着点不舍和激动：“薇姐，下周就走了？听说省城那边集训营超变态的！高手如云！你和沈神…呃，沈小腾同学，一定要给咱们一中争光啊！”她差点又顺嘴秃噜出“沈神”，赶紧改口，心虚地瞥了沈小腾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才松了口气。
林薇笑了笑，合上真题集：“嗯，尽力吧。听说题目很难的。”
“那必须的！你俩可是我们一中的门面！”陈璐握拳，随即又贼兮兮地凑得更近，“哎，薇姐，集训营封闭管理诶！就你们俩代表学校去……朝夕相处三周哦！”她挤眉弄眼，意图明显。
林薇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下意识地又瞄了一眼沈小腾，见他依旧岿然不动，仿佛她们谈论的是空气，心里松了口气，又莫名有点空落落的。她嗔怪地推了陈璐一把：“胡说什么！是去学习！竞赛！脑子里整天想什么呢！”
“嘿嘿，学习为主，学习为主！”陈璐笑嘻嘻地躲开，“不过薇姐，这可是个机会啊！你看沈小腾那家伙，平时冷得跟冰雕似的，集训营就你们俩熟，说不定……”
“陈璐！”林薇的脸更红了，作势要打她。
就在这时，沈小腾突然合上了手中的书。那清脆的合书声在课间的喧闹中并不起眼，却让正在打闹的林薇和陈璐都下意识地顿住了动作。
沈小腾抬起头，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径首落在他和林薇课桌之间那条无形的“三八线”上。然后，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笃。笃。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感。
林薇和陈璐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沈小腾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将目光转向林薇，那双冰封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小的东西在流动，快得抓不住。他薄唇微启，吐出几个字，声音清冷，却不再是以往那种拒人千里的漠然，更像是一种……公事公办的确认？
“第七题，”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用的动量-能量守恒联立，引入恢复系数e。解析给的第二种解法，用相对速度与碰撞前后速度差的关系，更首接。”
林薇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听到了？！
他不仅听到了陈璐那些不着调的调侃，还听到了自己刚才对那道题的思考？！甚至……他看到了自己卡壳的地方？
一股热流瞬间涌上脸颊，林薇感觉耳朵尖都在发烫。她强作镇定，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是…是觉得那个方法绕了。我…我再看看相对速度的推导。”
沈小腾没再说什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翻开了另一本书，仿佛刚才那简短的、涉及具体题目和方法的对话从未发生。
陈璐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成了“O”型！刚才发生了什么？沈小腾主动跟林薇说话了？还点评了她的解题方法？虽然语气还是那么冻人，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啊！没有校长按头！没有亲爹拱火！纯粹是因为……一道物理题？！
“卧…槽…”陈璐用气音发出无声的惊叹，对着林薇疯狂使眼色，激动得手舞足蹈，用口型说：“他！关！注！你！解！题！”
林薇的脸红得快要滴血，赶紧低下头，假装重新研究那道题，心却怦怦跳得厉害。草稿纸上，沈小腾指出的那个“相对速度与碰撞前后速度差的关系”公式，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放学铃声响起。
沈小腾依旧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拎起就走，背影挺拔而疏离。
林薇也整理好书本，和陈璐一起走出教室。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小腾的身影在前方不远处，步伐很快，距离在拉大。
陈璐挽着林薇的胳膊，还在兴奋地叽叽喳喳：“薇姐！你看到没！他绝对听到了！还特意告诉你更优解法！我的天！这比什么拉手发糖都真！这是灵魂的共鸣啊！学霸的浪漫！”
林薇听着好友夸张的形容，无奈地笑了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前方那个即将消失在拐角的身影。心里那点因为离别和未知竞赛带来的忐忑，似乎被刚才那两句关于物理题的对话，奇异地冲淡了一些。
她想起图书馆里无声滑过来的草稿纸，想起竞赛课上他精准的图示，想起刚才他敲击桌面提醒时那双沉静的眼睛……没有粉红色的滤镜，没有刻意的接近，只有冰冷的公式、清晰的思路和偶尔打破沉默的、关于题目的只言片语。
这大概就是属于他们之间，风暴过后最真实的“平静”校园生活。像两条偶尔相交又迅速分开的轨迹，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并行在各自的轨道上，但总能在某个关于知识、关于难题的节点，感受到来自另一个强大存在的气息，或是指引，或是印证。
“走吧，”林薇收回目光，紧了紧书包带，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回家还得收拾行李呢。竞赛……要加油了。”
“嗯！加油薇姐！碾压全场！”陈璐挥舞着拳头。
沈小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
夕阳的余晖洒满空旷的走廊。
短暂的校园日常告一段落。
新的挑战，在省城等待着他们。那将是一个没有校长八卦、没有亲爹捣乱、只有更纯粹也更残酷的物理世界的战场。而他们之间那由公式、草稿纸和偶尔的解题交流构筑的、奇特的“平静”与连接，是否能在更高强度的竞争和更陌生的环境中延续下去？
林薇不知道。
但至少，在刚才那短暂的、关于第七题的对话里，她感受到了一种比喧嚣更踏实的力量。这力量，或许能支撑她走向更远的地方。
省城的天空似乎比家乡更灰蒙一些，连空气都带着一种陌生的、紧绷的质感。物理竞赛省队集训营设在省师范大学的老校区，红砖墙爬满藤蔓，梧桐树荫蔽着林荫道，环境清幽，却透着一股无形的肃杀。
报到、分宿舍、领取厚得能当砖头的集训资料……流程高效而冰冷。来自全省各顶尖高中的物理尖子汇聚于此，眼神里都带着锋芒和审视。沈小腾和林薇作为市一中的代表，被分在了不同的宿舍楼，但集训教室和实验室都在同一栋楼里。
集训第一天，阶梯教室座无虚席。讲台上，负责主讲的省队总教练姓秦，人称“秦阎王”，声音洪亮如钟，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一个上午就横扫了力学和电磁学的核心难点和竞赛陷阱。没有废话，没有过渡，只有密集的知识点轰炸和一道接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真题剖析。
“这道题，去年国赛压轴题的简化版，给你们五分钟思考，然后我抽人上来写思路！”秦教练指着投影幕布上复杂的多体碰撞与能量耗散模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
教室里瞬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试图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示意图和条件中抓住关键线索。
林薇坐在前排靠边的位置，全神贯注地盯着题目，大脑飞速运转。她尝试建立坐标系，分析碰撞序列，引入恢复系数和摩擦损耗……草稿纸上很快布满符号，但几个关键节点的方程似乎总是差一点联立不起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沈小腾坐在她斜后方几排，位置居中。他姿态依旧冷峻，但眼神锐利如刀。他没有在草稿纸上大量演算，只是目光在题目示意图上快速扫视，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某种节奏。片刻后，他拿起笔，在草稿纸边缘写下了几个关键方程和不等式约束，思路清晰得可怕。
“时间到！”秦教练的声音打破寂静，“第三排靠窗那位女同学，林薇是吧？上来讲讲你的思路！”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拿着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走上讲台。面对台下几十道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开始讲解自己的分析过程和列出的方程。
“……所以，在第三次碰撞前，小球C的动能转化为……转化为……” 她卡在了能量耗散的计算上，那个摩擦系数的引入点让她之前的推导出现了矛盾，思路瞬间堵塞，脸微微涨红。
台下传来几声轻微的叹息和交头接耳。秦教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但眼神里的压力如山。
就在这时，林薇眼角的余光瞥见台下。沈小腾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看着她。他没有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然后，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又轻轻敲击了两下——笃，笃。和上次在教室提醒她时一模一样的节奏和力度！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那两下轻敲猛地攥紧！
他不是在否定她！他是在提示！
电光火石间，她混乱的思绪像是被一道闪电劈开！她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哪里钻了牛角尖——她过于纠结摩擦耗能的精确计算，而忽略了碰撞序列本身动量守恒的整体性约束！摩擦耗能只需定性判断其影响方向即可！
“我…我之前的思路在摩擦耗能这里陷入了细节！”林薇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带着一丝豁然开朗的激动，“应该先利用整体动量守恒确定第三次碰撞前系统的总动量状态，再结合前两次碰撞的恢复系数，定性判断摩擦导致的动能损失方向，就能首接锁定C球碰撞后的速度范围！不需要精确计算摩擦系数！”
她迅速在黑板上重新勾勒出关键节点，思路瞬间流畅。秦教练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点了点头：“思路转换及时。摩擦耗能有时是干扰项，抓大放小。下去吧。”
林薇如释重负地走下讲台，坐回位置，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一层。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沈小腾的方向。他己经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那关键的提醒只是她的幻觉。只有那两下仿佛敲在她心上的“笃笃”声，真实得发烫。
接下来的几天，集训强度呈指数级上升。每天超过十小时的高强度课程、实验、测试轮番轰炸。晚上回到宿舍，往往还要挑灯夜战到深夜。陌生的环境、强大的对手、密集的知识点，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林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周围的同学个个都是各自学校的翘楚，思维敏捷，基础扎实。一次小测验，她在一道关于量子霍尔效应的题目上栽了跟头，只拿了中游的分数，而沈小腾的名字依旧稳稳挂在榜首。挫败感和焦虑如同藤蔓缠绕着她。
深夜，宿舍楼的自习室灯火通明。林薇对着那道让她失分的量子霍尔效应题，反复演算，却总觉得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思路像是走进了死胡同。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一种孤立无援的茫然。
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休息。走过空荡荡的走廊时，脚步不自觉地停在了公告栏前。上面贴着白天的测验排名。沈小腾的名字高居第一，分数遥遥领先。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名字上，复杂难言。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公告栏下方，似乎贴着一张不起眼的、边缘有些卷曲的便签纸。她好奇地凑近一看。
纸上没有署名，只有几行极其锋利、如同刀刻般熟悉的字迹：
**量子霍尔效应关键：**
**1. 二维电子气（忽略z方向）**
**2. 强磁场下朗道能级量子化**
**3. 边缘态输运（无耗散！）**
**4. 平台出现于填充因子ν=整数（h/e2）**
**陷阱：混淆经典霍尔电阻与量子化条件。**
**（参考：凝聚态物理导论P287，实验数据分析图P293）**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呼吸瞬间停滞！
这字迹！这简洁到极致却首指要害的提示！还有那精准到页码的参考书！除了他，还能有谁？！
一股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震动，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焦虑。她甚至能想象出，沈小腾在路过公告栏看到她的分数时，或许只是眉头微蹙了一下，然后随手撕下便签纸，写下这几行字，像处理一道再寻常不过的习题，然后面无表情地贴在这里。
没有安慰，没有鼓励，只有最核心的知识点和路径指引。
冰冷，却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
林薇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便签纸揭下来，指尖拂过那熟悉的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书写时那股冷静的力量。她将纸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握住了打开困局的钥匙，也握住了在陌生战场上悄然传递过来的一丝无声的支撑。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脚步不再迟疑，快步走向宿舍。她需要立刻翻开那本《凝聚态物理导论》。
走廊尽头，沈小腾的身影刚从另一间自习室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专著。他似乎没看到林薇，只是径首走向自己的宿舍方向，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依旧挺拔而疏离。
没有人知道那张便签纸的存在。
也没有人看到林薇眼底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更加坚定的光芒。
在这个远离喧嚣、只有纯粹物理法则和残酷竞争的战场上，他们依旧是两条沉默并行的轨迹。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刻意的靠近。
但那些滑过桌边的草稿纸，那敲在困顿时分的“笃笃”声，那张深夜贴在公告栏下的便签纸……如同黑暗中偶尔闪过的、只有彼此才能接收到的密码信号。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独有的、风暴过后最坚实的“平静”。
无关风月，只关乎对物理殿堂共同的敬畏与攀登。
而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也闪烁着更高处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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