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梅香浮动，林若雪斜倚朱栏，指尖叩着青瓷盏轻晃。盏中茶汤漾起涟漪，映得她唇角笑意愈发凉薄："都说千乐郡主这身霓裳裁云锦、缀明珠，怕不是寻常百姓三年的口粮都织进这料子里头了？"话音落时，枝头残雪簌簌而落，惊起廊下金丝雀扑棱棱乱飞。
满席贵女的目光瞬间如银针攒射。只见黎枝半倚软垫，腕间托着温润剔透的暖玉手炉，正是景云安新制的稀罕物什。鎏金缠枝纹在炉身流转，与她鬓边晃动的珍珠步摇相映生辉，茜色襦裙铺展如绽开的牡丹，举手投足间贵气流转，连鬓角垂落的发丝都沾着几分矜贵，确实扎眼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黎枝歪着头，杏眼弯成月牙，指尖无意识着暖玉温润的弧度："林小姐若是瞧着稀罕，改日我央三叔母也给你裁一身？"她说话时金步摇轻轻晃动，发间珍珠随着尾音轻颤，语气里满是天真烂漫，倒像是真把这刁难当成了寻常讨巧。
林若雪将青瓷盏重重搁在案上，盏中茶汤溅出细珠："谢郡主好意，只是我等小门小户，哪敢肖想云锦明珠？"她眼尾挑起冷意，广袖拂过绣着寒梅的团扇，"到底是金枝玉叶，生来便知如何把这锦绣日子过得越发鲜亮。"话音落地，席间簪环相碰的声响都跟着一滞。
雕花格扇投下的阴影里，忽有脆响刺破凝滞的空气。景云安握着杯盏的指节泛白，青瓷在掌心寸寸碎裂，茶水混着细碎瓷片顺着指缝滴落，在月白长衫晕开深色痕迹。他垂眸盯着满地狼藉，眼底翻涌的暗潮几乎要漫过平静的表象。
碎瓷声响还在席间回荡，景云安掸了掸衣摆上的水渍，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本蓝缎面册子。金丝镶边在烛光下泛着微光，他指尖划过封皮烫金的"善簿"二字，嗓音清冷却字字掷地有声："倒忘了告诉诸位，郡主去年捐建的慈幼堂，眼下己收容了西十三名孤女。"说罢扬了扬册子，纸页翻动间，满室暗香都似染上了几分庄重。
满堂贵胄交头接耳的声响骤然炸开，惊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黎枝攥着暖玉手炉的指尖猛地收紧，鎏金缠枝纹硌得掌心发疼。她望着景云安手中翻动的蓝缎账册，那些工整记录着银钱去向、孩童生辰的字迹，分明是秋念独有的笔锋——这本藏在檀木匣最底层、连府中长辈都只知皮毛的隐秘账册，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烛光摇曳间，她忽然分不清，此刻心跳如擂是因惊愕，还是因那人眼底未说破的温柔。
景云安修长的手指翻过泛黄纸页，最终停在密密麻麻的字迹间："去年腊月采买过冬棉衣，共计六十二两。"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一行小字，"这笔钱，是郡主当掉了累金丝镯补上的缺口。"说着将册子转向众人，烛火映得纸页发亮，角落里孩童啃糖葫芦的简笔画栩栩如生，稚气的笔触旁，还印着个小小的胭脂指印，"说来也巧，这支镯子，正是郡主母亲留给她的嫁妆。"话音落时，满座寂静，唯有案头梅枝轻颤，抖落几片碎雪。
林若雪手中的团扇猛地收紧，扇骨在掌心压出青白痕迹："你如何......"话音未落便被截断。景云安将账册重重拍在檀木案上，震得盏中残茶飞溅，他垂眸望着黎枝骤然睁大的双眼，唇角勾起张扬的弧度："郡主眼底藏的星辰，袖口沾的梅香，就连她典当镯子时咬着下唇的模样——"尾音拖着漫不经心的笑，却字字凿进人心，"只要是郡主，还没有我景云安看不透的事。"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颠簸声里，黎枝攥着景云安的月白衣袖，指尖几乎要陷进衣料："那本账册，你究竟从哪得来的？"她仰起脸时发间步摇轻晃，杏眼圆睁的模样像只炸毛的猫儿。
景云安垂眸望着近在咫尺的怒容，喉间溢出轻笑又生生咽回，睫毛不安地颤动两下："秋念......用三盒赵记桃脯就把它卖给我了。"他扯了扯被揪住的袖口，佯装委屈地叹气，"谁让那丫头说你最爱吃桃脯，我只好......"话未说完，目光己黏在黎枝因惊讶微张的唇上，心跳声在胸腔里震得发慌。
"满嘴胡......"黎枝话音未落，车外忽响起两声刻意压低的咳嗽。秋念清润的嗓音穿透竹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笑意："郡主莫要错怪景公子。您瞧账簿第七页——"隔着薄纱，隐约可见她晃动着张泛黄的纸笺，"景公子送来的蜜饯价目表还夹在里头呢。奴婢想着赵记桃脯一贯卖得紧俏，便......按市价与公子交割了。"尾音落时，车辕传来轻微的摇晃，不知是外头的风，还是帘外小丫鬟憋笑憋得发抖。
黎枝"唰"地掀开绣着缠枝莲纹的车帘，冷风裹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只见秋念蹲在马车踏板旁，怀里紧紧抱着印着"赵记"金字的油纸盒，正美滋滋地往嘴里塞桃脯。桃红色的糖霜沾在她嘴角，见郡主探出脑袋，还忙不迭举起油纸盒晃了晃，腮帮子鼓鼓囊囊地
三更梆子响过，黎枝就着摇曳的烛火翻开账册。泛黄纸页间突然泛起熟悉的墨香——那些被茶水晕染的字迹旁，歪斜却工整的修补小字，分明是秋念特有的圆润笔锋。指尖抚过某处被仔细粘贴的破损边角，浆糊未干的皱褶里还沾着几点胭脂碎屑，恍惚间又看见小丫鬟蜷在廊下，就着月光小心翼翼修补账本的模样。
翻至账册末页，半张洒金笺悄然滑落。黎枝拾起细看，秋念清秀的字迹跃入眼帘："郡主历次善行所缺银钱，皆由景公子暗中补齐。"纸角特意用红笔批注小字，墨迹未干透着俏皮——"此人再三叮嘱，动用的全是自己的体己钱，与靖国公府毫无干系。"烛火轻颤，将那行字映得忽明忽暗，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景云安眼底的狡黠，耳尖不由得泛起薄红。
黎枝指尖微顿，只见笺角寥寥几笔勾勒出个小人。那人歪戴着羊脂玉冠，蹑手蹑脚将银锭往功德箱里塞，圆睁的桃花眼透着狡黠，连嘴角若隐若现的酒窝都画得惟妙惟肖。烛火将纸影投在墙上，恍惚间，画里那个偷偷行善的少年仿佛活了过来，带着熟悉的笑意在她耳畔轻声呢喃。
次日卯时，林若雪望着紫檀木桌上的朱漆匣子微微皱眉。素白锦缎裹着件流光溢彩的霓裳羽衣，袖口金线绣的云纹还泛着微光。压在衣料下的洒金笺上，黎枝的字迹利落如飞："特意改了肩线尺寸，想来林小姐穿着正合身。"纸页翻转间，末尾小字跃入眼帘，"对了，西街女子学堂还缺位女先生，月俸百两。"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字句间，倒像是对方含笑的眼，藏着几分促狭，几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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