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枝指尖捏着绣绷，银针在素绢上来回穿梭。明明是驾轻就熟的针法，可那针尖却像着了魔似的，接二连三地往指腹上扎。猩红血珠渗出来，在雪白缎面上洇开小小的红梅，数不清是第几朵了。
黎枝倒抽一口凉气，猛地甩开刺痛的手指。绣布上歪扭的鸳鸯东倒西歪，一只翅膀耷拉着，另一只连眼睛都绣成了歪桃核。她盯着这不成样子的绣品，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随手把绣绷丢到软垫上。
春雾捧着青瓷茶盏掀帘而入，瞥见满地绣绷与布料上歪扭的针脚，唇角忍不住扬起："姑娘若是想精进绣艺，三夫人的苏绣可是一绝，不如请她来指点一二？"
黎枝猛地将绣绷藏到身后，耳尖泛起薄红："谁要学这劳什子！"她别过脸去，手指无意识绞着裙摆，"不过是闲得无聊，随便戳几针罢了。"
春雾垂眸掩住笑意，故意不去看她袖口缠着的金线，轻放茶盏后福身退下。木门吱呀合拢的瞬间，黎枝立刻扑向散落的绣绷，摊开翻卷的《绣谱大全》，针尖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原来鸳鸯眼睛要用打籽绣......"她咬着下唇喃喃自语，指尖捻起金线，在烛火映照下，绣绷上歪斜的鸳鸯仿佛也跟着晃了晃脑袋。
黎枝将金线咬在齿间，眯起一只眼对着烛光穿针。夜风掀起纱帘轻拂她鬓角，却没惊动分毫。院外竹影摇晃，一道身影踩着满地碎银般的月光，利落地翻过低矮的围墙，衣袂扫落几片新抽的嫩芽，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窗下。
景云安怀抱着新摘的荔枝，竹篮里垫着的鲜叶还沾着晨露。他熟稔地避开巡夜家丁，沿着游廊疾步而行。廊下灯笼将夜色剪出细碎光斑，忽有一抹月白色撞入眼帘——那枚荷包躺在青砖缝里，金线滚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角落绣着的"枝"字。
"是阿枝的？"景云安蹲下身，指尖抚过缎面上歪歪扭扭的针脚。荷包口松松敞着，半截素笺探出头来。他鬼使神差地抽出纸条，月光顺着字里行间流淌——
「景三那个混账东西，再敢偷吃我的桂花蜜饯，我定要……」
墨迹突然晕染开来，像是笔尖被重重顿住，连带着末尾的字迹都洇成了墨团，倒像主人气得摔笔的模样。
景云安刚要展开纸条，忽有团绒乎乎的东西从荷包夹层里滚出来——竟是只巴掌大的布鸳鸯。歪歪扭扭的翅膀一边长一边短，绿豆大的眼睛缝得七上八下，连脖子都歪成了滑稽的弧度。
他盯着这只"歪瓜裂枣"的绣品足足三秒，喉间突然溢出轻笑，指腹轻轻蹭过鸳鸯歪掉的翅膀，月光落在眼底，碎成了粼粼的光。
"快把东西放下！"黎枝不知何时立在廊下，耳尖烧得通红。她扑过去要抢，却被景云安单手举高荷包，整个人悬在他肩头。他低头看她急得跺脚的模样，指尖捏着那只歪翅膀鸳鸯晃了晃："郡主这鸳鸯可真是......自成一派，连京城里的绣娘见了，都得喊一声绝活？"
"那是鸭子！"黎枝急得跳脚，发间玉簪跟着叮当作响。
景云安故意拖长调子应了声"哦——"，修长指尖突然点向鸳鸯歪斜的翅膀："那这藏在羽毛里的‘安’字，也是鸭子用金线绣的？"
话音落地，黎枝猛地僵在原地。暮色里，她耳尖的红意顺着脖颈漫到脸颊——那个偷偷绣在最隐秘处、还用金线反复遮盖的小字，竟还是被他翻了出来。
景云安突然欺身向前，温热呼吸扫过她泛红的耳垂："郡主这般用心，莫不是......"话未说完，黎枝猛地抬脚踏上他的靴面，绣鞋上的珍珠撞得叮当响："用心个鬼！不过是练针法随手绣的字，难不成我还能绣你的名字传情不成？"
推搡间，荷包的金线绷断，零碎物件如流星般坠地。半包松仁糖滚到青砖缝里，几枚缠着彩纸的蜜饯散在脚边，最扎眼的是张画满小人的纸条——那个顶着丸子头的Q版身影被扎得千疮百孔，偏偏还贴着片金箔当笑脸。
而最底下那张素帕，追霞马的轮廓刚绣出三分英气，马鞍处"郡主安康"西字却己完工，针脚细密得能映出月光。两人僵在原地，唯有夜风卷起帕角，轻轻扫过景云安发烫的指尖。
景云安喉结滚动着弯下腰，指尖触到素帕的瞬间猛地一颤。绣线勾勒的纹样与记忆里重叠——那匹追霞马的马鞍上，不正是刻着"郡主安康"西个字？
抬眼的刹那，他呼吸骤然凝滞。黎枝原本白皙的指尖肿得发红，针孔渗着血珠，像撒在雪地里的朱砂。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攥住那双手，拇指轻轻擦过伤口，声音不自觉发紧："怎么弄的？"
黎枝慌忙抽回手，把红肿的指尖藏到身后："不过是裁纸时不小心划的。"她别开脸去，发间流苏跟着轻轻晃动，却不知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景云安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谎，心口像是被绣针扎得发疼。他再度握住那双带着药香的手，掌心贴着她发烫的伤口："郡主的手该捧玉盏、捏金匙，可不是用来遭这份罪的。"喉间突然发紧，他垂眸盯着那些细密的针孔，眼眶泛起水光，"往后若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月亮，我也学来做给你。"
黎枝瞥见他眼底泛起的水光，心尖猛地一颤。她踮起脚捧住他的脸，鼻尖几乎要撞上他的："怎么还红了眼眶？真的不疼，你看——"说着晃了晃藏在身后的手，却被景云安反手扣住。
寂静的廊下，唯有夜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景云安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将她轻轻搂进怀里。黎枝僵了一瞬，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像哄炸毛的小猫似的拍了拍他后背："好了好了，下回不碰针线就是。"
当夜，景云安在案头发现个素色锦囊。拆开时，那只曾被扯坏的荷包安静躺在锦缎上，歪扭的鸳鸯眼睛己改成圆润的打籽绣，先前半截纸条旁多出一行小字，墨迹未干：「我没动手，春雾绣的！」
他笑着将荷包系在腰间，却摸到夹层里另有异物。掏出一看，竟是对绣着鸳鸯戏水的素帕，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显然是春雾的手艺。夹在帕间的纸条上，黎枝的字迹清隽：「春雾绣的才好看！」
景云安指尖抚过帕角，忽然想起袖中还藏着那只"残疾"鸳鸯。掏出时，歪翅膀上的"安"字被金线细细描过，在烛火下泛着温柔的光。他望着这只笨拙的绣品，嘴角不自觉上扬，小心翼翼将其收进锦盒——往后，只在那人面前，才舍得拿出来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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